殿宴散场。
宾客纷归。
殿宴上的风波没有宁奕想象中那么骤烈,李长寿和束薪君铩羽而归,也不再继续挑衅……后者全程浑噩,像是被人拿重锤凿了脑门,变成了白痴,满脸恍惚,只不过也没人去给他敬酒。
一一与人道别之后。
宁奕也离开大殿,忽然有一只手拽了过来,拎着两人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宫墙某个偏僻角落。
跑得有些微喘的小姑娘,面红耳赤道谢。
“宁……宁先生,谢谢你。”
小姑娘很聪明,她知道今夜宁奕的出头,为她化解了矛盾,而且还将三清阁的怒火吸引到了蜀山头上。
宁奕忍不住笑了,“道个谢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做贼啊?”
玄镜认真摇头,有板有眼道:“宁先生,以后我若回道宗继承太和宫主,会记得你的这个人情。”
宁奕仔细审视着玄镜。
小姑娘的眼睛很澄澈,如一汪湖水,年纪轻轻,眉宇间却萦结着倔强和桀骜。
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这么较真了。
是个不错的姑娘。
“蜀山和书院已是盟友了,我在殿上帮忙是应该的,要谢……就谢你师姐和师尊吧。”
宁奕淡淡应了一句,把小姑娘相当认真的这份人情债撇到书院头上。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问道:“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就以身相许,挑个良辰吉日嫁进蜀山吧?”
玄镜神情错愕,哑口无言。
这是将坑蒙拐骗发扬壮大,她可听说这位蜀山小师叔,拐跑了紫山的未来山主,现在开始操心师侄了?
谷小雨咳嗽一声,暗地里揪了揪这不靠谱师叔的衣摆。
宁奕啧啧感慨,看着谷小雨的神情颇有玩味。
正在这时,怀里的令牌震了震。
神念粗略一扫,是云洵那边传来的消息。
宁奕大手一挥,很潇洒地转身离开:“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小家伙联络感情啦,千万注意安全哈。”
谷小雨看着师叔离开,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听不太懂师叔为什么要自己注意安全……
过了半晌,傻乎乎的小家伙开口道。
“那啥,我师叔一直就这样。”
少年郎傻笑着替宁奕解释,道:“宁师叔人很好的,就是偶尔没正经,刚刚说的那些话,千万别当真啊。”
“什么话啊?”宁奕一走,小魔女玄镜恢复本性,眨了眨眼,故作不知的反问,开始调戏懵懂无知的可爱少年谷小雨。
“啊……”
反倒是谷小雨面颊通红,堵堵塞塞道:“就是,以身相许啊。”
“以身相许,怎么不能当真?”玄镜笑意盎然,轻声问道:“那你这句话我可当真了啊。”
谷小雨一头汗水,笨拙道:“不能当真……啊不对……能当真……”
小家伙忽然面色一变,伸出一只手,拦在玄镜面前,揽住后者的肩头,整个人前踏一步,顶着近在咫尺的那一袭白袍,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杀而又冷漠。
“李长寿,你来做什么?”
西岭小阁老,漠然俯视两个少年少女,掷出一个铜板,道:“玄镜,关于‘谕令’的事情,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谷小雨神情惘然。
那枚铜板在空中轻轻翻滚,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落在少年的掌心,握拳收拢又摊掌,谷小雨接过铜板,李长寿已经走远。
这枚铜板,还蕴含着神魂波动。
这是什么意思,里面貌似藏着神魂讯息?
少年没工夫搭理李长寿,他紧紧护住身旁少女,直至李长寿离开。
这里是在天都,而且师叔就在不远处。
李长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不过那位小阁老真正临身,仍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谷小雨松了口气,回身问道:“玄镜,这枚铜钱……怎么回事。”
他怔住了。
少女面色苍白,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指尖不稳地拈过铜钱,声音颤抖道:“这是我娘的‘铜钱环坠’。”
……
……
“宁奕,天都城内,多出了很多‘影卫’。”
云洵与宁奕碰头,两个人行走在街巷黑暗之中,此刻月色初起,为了躲避铁律追查,两个人一路曲折,来到情报司的秘密基地。
“这些‘影卫’不知来历,不知所踪,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天都城……情报司的使者已经反馈了异常,很有可能是第四司的人手,这是第一次出现大规模的‘影卫夜行’。”
云洵神情紧张,道:“殿宴只是一个幌子,太子在召集重臣之事,春风阁也开始了行动,影卫部署的任务尚不得知……但极有可能是针对东境的扫荡,据我所知,公孙越关于东境逆臣的证据搜集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需要拟出名单,那么太子就可以依据律法抓人。”
宁奕眯起双眼,道:“肃清内政,剪除党羽。”
“正是。”
云洵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若真如此,这便意味着天都很快要开启第二波“烈潮”,他虽不是东境叛党,可也是前朝余孽,按理来说,这次肃清也会牵扯到自己……所以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通知了宁奕。
“我需要你给我一张远离天都的传送阵符,让我能够脱身。”云洵盯着宁奕,道:“我和我的麾下可以为你卖命,但有些人不能死,我要他们活下来,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他们要和我一起去天神高原。”
“可以。”
宁奕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取出了小子母阵,道:“不可直接在天都城内动用,以免被铁律击落……一定要离开皇城,才能稳妥。若有意外,你们先去北境长城,将军府会接纳你们。”
手指颤抖的接过符箓,云洵心中的那块大石才算落地。
“若是情报属实,这么大规模的影卫出动,第四司已经暴露了……太子今夜就要动手?”宁奕神情沉了下来。
怪不得召开夜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调遣影卫,恐怕将殿宴的三司六部大臣都查了一遍,这场殿宴,对某些人而言,就是最后的“君臣相欢”。
云洵点了点头,沉声道:“不仅如此,放在公孙身上的探子,也给了反馈……公孙越借病故不来参加殿宴,便是参与了调查,他亲自去了三司内部某位大官的秘宅,而且‘满载而归’。”
这一点也不出宁奕意料。
公孙越在殿宴前生病……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是一个借口。
“他现在人在哪?”宁奕有些想不通,太子特意挑在今夜挥下屠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既然已经养了那些“罪臣”三年。
又何必急于一时。
第四司隐藏地如此完美,甚至没有人能找出监察司确切存在的痕迹。
这是比律法范围更“广阔”的铡刀!
这把屠刀只要不落下……便永远令人心生惧怕。
而象征着屠夫的公孙越,若是代替第四司斩出那一刀,那么天都又是一场血夜,结局必然是朝堂引来洗牌,第四司引来反噬……这个存在于黑暗中的血腥机构,要承担巨大的舆论攻击,以及骂名,作为“大司首”的公孙越,结局自然也很清晰。
狡兔死,走狗烹。
替太子承担罪名而死去。
但……这是不是有些快了?
“公孙越……在殿宴散场之后,被接入宫了。”云洵神情紧绷,沉声道:“太子可能真的要动手了。”
宁奕陷入了思考,他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形成有规律的节奏,缓慢而有力。
踏入天都之后的回忆铺展开来,公孙与自己的谈话,李长寿的插手,殿宴之外的影卫……这一连串的事件,就像是一张拼图,每一块都对上了,拼凑出了一副正确的轮廓,但仔细去看,却不成形状。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又想不清楚,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宁奕,静观其变吧。”
过了很久,云洵才开口。
宁奕从恍惚的思考状态当中醒来,即便动用了命字卷,也看不见未来,有一片阴云笼罩,他透过情报司基地的上方阵法望去,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地面,砖块,空气,屋脊,檐瓦……最终投向了那枚高悬天都城穹顶的符箓。
是铁律的缘故么?
……
……
执法司一位少司首的秘宅。
公孙越已经来过了。
宅子很大,但空寂无声。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指尖沾了沾的鲜血,越过面纱塞进嘴唇里,缓慢吮吸。
蝎尾辫女童扭头看着地上歪斜着的尸体,惨不忍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是稍显惋惜,因为含着手指,所以声音含糊不清道:“都怪你磨磨蹭蹭,来晚了吧,人都凉透了。”
李白鲸背负双手,站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古宅宅院里。
他轻声道:“宅子都被搬空了啊。”
女童站在他身旁,与二皇子一同看去,她的个子很矮,抬头只能看见一层层的台阶,在月光映照之下,一闪一闪,呈现迷人的血色湖泊……台阶那边死了很多人,流下的鲜血层层蔓延,蜿蜒如河,是一副很美的景色。
“他早看见了。”小女孩轻轻一脚踩在台阶血泊里,溅出血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着天都城上空的那张铁律,笑容逐渐收敛,变得漠然:“这次想带那些人回去,恐怕很难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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