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倒是想让自己去安慰他的妹妹了。先前给她脸色看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她的感受？
他的声音阴沉，话语中仿似带了无形的压力，玉瓷却面不改色道：“不是玉瓷没看见，而是玉瓷认为，应该装作看不见。”
“什么？”路景之眉梢一挑。
“这女儿家哭的时候最是不能有人劝慰，你越安慰，她越觉得委屈，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不理她，她很快便感觉哭得无趣，自然也会停了。”路黛瑶仍在哭泣，玉瓷却不避讳地当着她就这样说了出来。
路景之冷笑一声：“你这样岂不让哭的人心寒？”
玉瓷只是浅笑：“只怕让她心寒的另有其人。”
路景之的瞳仁顿时紧缩，眼底寒芒一现，无不是阴鸷的寒意，冷冷地睨着玉瓷。这个尹玉瓷，厉害得很哪！
此时有丫鬟进来收拾了地板，水涟见路景之冷冷睨着玉瓷，便感觉气氛不大对劲，大气不敢出地在玉瓷身后站了——她担心玉瓷会和路景之起冲突。
只是见自家夫人神情淡定得很，也不像有什么事的。
玉瓷见地面收拾干净了，觉得自己站累了，便在桌旁坐了下来，继续忽略路景之那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的目光。
“水涟，书呢？”她悠闲得就像先前坐在花藤架下一般。
水涟身子一僵，偷偷瞥路景之一眼，赶紧将玉瓷先前看的线稿集双手递上。玉瓷优雅地接过本子，旁若无人地细细翻看起来。
路景之见她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在她对面坐下，眉头紧蹙，目无焦距地望着虚无的某处。
一时间，自若的玉瓷、含怒的路景之、大哭的路黛瑶、局促的两个丫鬟，构成了一幅杂乱又怪异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路黛瑶的哭声终于微弱下去，变作了低低的抽泣。尹玉瓷的话她听在耳里，恨极，却又不能将她怎样。若真要对比起来，她心中更恨的是那个不仅能和路景之相守，更占据了他的心房的龚画暖。
难道终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么？
她曾经以为，只要能看着二哥哥笑她便满足了，可当某一天他的生命中出现了某个女人，却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嫉恨，一如三年前的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路黛瑶眼底冷光一现。
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痕，咬咬唇，再不看在场的人一眼，起身便奔了出去。
“小姐——”她的贴身丫鬟忙跟了上去。
路景之见状，正想起身去追，却听玉瓷淡淡道：“你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路景之诧异，回眸去看她，却见她的视线只停留在书上的那幅“嫦娥奔月”图上，长长的眼睫连颤也不颤。
“可是我担心她……”他暂时将对尹玉瓷的偏见抛到了一旁，只担心着路黛瑶，便将心底想法有些迟疑地说了出来。
玉瓷唇边携一抹浅笑，“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自己妹妹的性格，她决不会亏待自己。”路黛瑶从来都只会刻薄别人，哪里会亏待自己？她今日在路景之这里受了辱，只会将仇恨转移到他身边的女人身上，比如她，比如龚画暖……想到这里，唇边的笑意更盛。
龚画暖的真实脾性恐怕要交给路黛瑶检验了。
路景之垂了眼睑思量半晌，终于坐了回去，却以质疑的神情微蹙眉头地打量着玉瓷。
玉瓷只坦然看书，全不管他的目光。
今日和路景之有了几次针锋相对，倒不是因为她前后不一，而是因为路景之同路老夫人的身份性格并不同，在老夫人身上适用的那套未必同样适用于他。
路老夫人是一家之主，且是个强势的人，她需要将所有人都很好地掌控在手中。所以在她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强势聪明，越是装傻温顺，越是讨喜。
至于路景之，他名义上是玉瓷的丈夫，事实上却心有所属，这注定了他将处处看自己不顺眼。若是表现得太温顺，今后容易让他蹬鼻子上脸，所以在第一天便要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好欺负的。
至于这对母子会不会互相交流她的性格。
她猜会。
但必定不会说得太直白。因为路景之心底是个骄傲的人，若是向自己娘明确表示在妻子这处碰了壁，只怕他自己也觉得没面子。
多少会有交流，时日长了总会被揭穿，因此玉瓷必须赶紧找到自己能为这个家效力的地方。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学习琢玉，等她真的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员后，这些便不再那么重要。玉瓷虽然两眼看着精美的画稿，心里早已默默打起了算盘。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谁是可信的，没有谁是可攀附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两人静坐半晌也再没有半句交谈，时辰渐晚，路老夫人便让丫鬟过来请他们过去用晚膳。
依旧是那个饭厅，依旧是那张圆桌。只是上次老夫人在这张桌上同路谦之闹得不欢而散，今日一家人却很是和睦。
路黛瑶已经换了衣裳，重新画了妆容，她一如往常活泼好动的模样，一声一声“二哥”喊得真诚。只是眼底却多了什么，或许那是可以叫做“坚毅”的东西。
很好，她也学会伪装自己了。这个从来喜怒形于色，以自我为中心的大小姐，在狠受过一次打击后，终于蜕变了。
玉瓷看在眼里，偷偷瞥了一眼路景之，见他也是装作疼爱弟妹的样子，同路黛瑶说话时没有半点尴尬。
——一家人都是演技派。
一顿晚膳用得和美，也乏善可陈。
晚膳过后，闲叙几句，各自回了院子。路景之没有一句交待，便直接去了龚画暖的东厢。
水涟和冯妈妈正在为玉瓷铺床，见路景之突然走了出去，俱是一怔，冯妈妈犹疑问道：“夫人，将军今夜不宿在屋里吗？”
玉瓷摇头：“将军今夜去东厢歇息。”
“这……”冯妈妈脸色难看，却担心问更多会让玉瓷心里难受，只是压低声音朝水涟耳语：“这将军也太不成体统了。”
水涟附和地点点头：“回府第一日竟然去了姨娘的屋子，这要是让老夫人知道……”
“对！就让老夫人知道！”冯妈妈眼底一亮，一拍手掌。
因她们特意压低了声音，玉瓷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便道：“你们背着我说些什么？”
冯妈妈忙道：“只是为夫人打抱不平。”
玉瓷道：“你们莫管此事。”
两人忙恭敬应了。
玉瓷担心了许久的路景之归来第一夜，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
而此时在东厢的龚画暖正坐在灯下发愣，突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路景之便披载着星光进了屋。
路景之瞥水碧一眼，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见水碧退下，龚画暖试探着开口：“景之，我服侍你休息。”
路景之却将手一横，挡住了她伸过来的纤纤素手，冷冷道：“没人的时候叫我将军。”
龚画暖身子一僵，半晌应道：“是。”
“我今夜去书房睡。”路景之很快又出了门去。
望着他背影的龚画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唇边扯出一抹惨然的笑。
那一夜，碎玉轩东厢的灯亮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