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馥枝招呼云枝先去太医院把英娥的药渣送去找赵良元查验,云枝拿着药罐,看着宫门前冷冷清清的石道,不由嘟囔,“皇后从冷宫回来时,那一个个的便是画着皮,也来堆着笑的假意奉承的请安,次次不落下,就如皇后出事与她们无关似的,看着便是想呸她一脸。”
馥枝噗嗤一笑,推搡了她一下,“就你这蹄子说话半分也不注意,这让外人听了不是说咱嘉福殿太没了规矩。”
“规矩?就是因为嘉福殿太有规矩了,才没大棒打了她们出去,如今说什么规矩。便是我们皇后娘娘太好的脾气,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们天柱大将军,有她们这一天天的安枕无忧富贵日子?”云枝不屑的说道。
馥枝见云枝竟越说越没规矩,大逆不道之言竟脱口而出,恼火的抬起手拧了她的嘴一下,“谁教你的混账话,你是想连累皇后还是自己活够了,再瞎说我不撕了你这张嘴,省的平白的给别人教训了去。还不快滚下去,太医院你也不用去了,去找李广安领十棍子长长记性。”说完回头叫住低头清扫的香枝,“你,把这药渣送与赵太医看去,告诉他巳时三刻来给娘娘诊脉,还有昨娘娘又有轻微下红之症,让他再多留意些。去完太医院,再去太极殿见了张总管,跟他言语一声,说太原王妃今日入宫的时辰定下没有,还有御膳房吩咐备下的吃食可一一查看了食料,那鳜鱼可是留了鱼鳞熬的汤,青麸紫苏糕的紫苏可是今早合着露水采摘的。还有...”馥枝见香枝不住低着头用手指数着,嘴里嘟噜嘟噜地默念,心知这傻丫头定又是记不住事,她压不住脾气的叫道,“行了,知你这木头疙瘩的脑子记事情最多三件,实是指望不上你什么,你们一个一个不给我添麻烦就真的阿弥陀佛了,算了,我自己去。”
云枝嘟囔一句,“不过是想自己去,这巴巴的骂我半天。”一抬头迎接她的是馥枝那冒火的眼神,吓得她赶紧低头闭嘴,拉着李广安说道,“小安子,十棍子,快点,要不押着我去吧,正式点。”
馥枝心里想的眼见着被云枝说出来,觉得腆了面子,不由气急败坏地扯过香枝手中扫帚作势便要打。这一番吵闹惊醒了正在休息的英娥,她披衣起床,看着她们嬉闹,不由倚着窗口坐下,含笑看着,她心里向往的无拘无束似乎就是眼前这样吧,淡淡地无谓心机,无谓争斗,逍遥自在,若那断了线的纸鸢随风而去。她看着馥枝装作啐了几口,抱着药罐出了殿门,老实巴交的李广安真的依了馥枝的话,打了云枝十棍子,只是看着云枝那神态定也是打的不重,打完后她举手招呼着香枝将自己扶起,揉揉屁股,一摇一摆地回了房间。腹中的胎儿轻轻踢了英娥肚子一下,似乎也在回应母亲的好心情,英娥含笑地抚着肚子,感受着那一小块的突起,是孩子小脚么,柔软的,她用指尖轻轻画着圈,孩子又轻轻地踹了一脚,那是母子的互动。
英娥感受着这份奇妙的感觉,孕中的女人总是情绪善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让她渐渐落寞。曾经她勾画的画面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的脆弱在他眼里变成了无理取闹,她的坚持对他而言已是步步紧逼,她不过要的就是那青梅绕竹马的含羞而笑,无须多言的心意相通。曾经的熏笼殿前嬉闹,如今却雨打寒窗冷凄夜,花乱眼,烛含泪,付与万种,只落得留不住,相决绝。前朝的暗流汹涌,后宫的步步惊心,她缩居一隅,却仍得不到安静,便是不发一言,仍被万种流言穿心,消磨着他的信任。他的心似那空中寒月,清晖依然,不过照的沟水东西流,再难如满月时的柔情。宫门闭,那一曲九皋之音,再难牵住瑶光寺外的一见倾心,曲终人散,只奏出那永夜的寒灯孤影,满宫的哀愁。她哽咽无声,窗外的梧桐叶细细索索地轻摆,闲蝉扯着嗓子想留住夏季的炎热,让她心情渐渐烦躁,伏案大哭。
云枝听见英娥啼哭,在门外探头探脑看了一会,李广安欲要进去,被她一把拉住,“去把馥枝姐姐叫回来,娘娘这里我看着。”
李广安觉得云枝说的在理,退了出来,忙去将出门未远的馥枝叫回,馥枝听说英娥大哭,反而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想娘娘憋闷了这许久,哭了就好,真好。”馥枝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安子,娘娘那我终究不放心,如今这时辰也是差不多,你先帮我把事办完了,就在东掖门等着迎接太原王妃。”说完馥枝便抹着泪回了嘉福殿,也不惊扰英娥,只在殿门外的墙角下坐着,静静地陪着英娥一起哭。
也不知多久,她听着屋内渐渐停止了抽泣,忙起身,也许是因为暑气未消,她眼一发黑趔趄着赶紧扶住了墙壁,唤来香枝打来洗脸水,端着进了屋内。看着英娥趴在案上,侧脸枕着右臂,左手放在腹部,满脸的泪痕,那双秀目微肿,清澈的蓝目呆滞而涣散,哭红的鼻翼上一颗泪珠悬挂欲坠,连嘴唇都有些红肿,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泣,看着让人心疼。馥枝缓缓将水盆放在她的脚边,将毛巾揉搓好拧干,轻声说道,“娘娘,把脸擦擦吧,一会夫人就来了。”
英娥涣散的眼神渐渐收回,她未理会馥枝的请求,眼睛死死地盯着妆台上那个紫金木匣,“帮本宫拿来。”
馥枝知她想取九皋笛,虽不晓何意,还是顺从地将笛子取出递于英娥。只见她只手拿笛,已无之前的小心翼翼,无分毫爱惜之意,“扶本宫去院中。”
馥枝依言将英娥扶至院中的梧桐树下,只见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欲要蹲下,馥枝慌忙拦住,“皇后娘娘,您身子重,万不可如此,您要做什么跟馥枝说便好,馥枝来做。”
“不,这是本宫的青春和情思,本宫想亲手埋葬。”英娥扶着馥枝坐在梧桐树的石台上,玉簪紧握,每次的插入土中,似乎插入的是自己的内心,每每插入一次,英娥都抑制不住的痛,她呼吸急促,渐渐加速,那松动溅起的土四处散落。若回初见,那洛阳城下,泪眼朦胧下的俊逸身姿,那块带着他气味的汗巾,冷宫外那夜夜的萧笛相伴,瑶光寺下飘然落入他的怀中,那四目相对时的触动,红烛影壁的交融,仿佛每个瞬间都要一点一点要埋葬在玉簪的每次插入。自以为的相濡以沫,鹣鲽齐飞,终抵不过心底的那一点欲念,他心太大,却容不下她一影相伴,那许下的远走高飞,今生相随,转眸处,不过是落红绕梁,缱绻不断的是自己的初心罢了。登楼之时,他眼里只有如画的江山,那执剑笑傲的霸气,何曾有初识时半分温情,他俊美的脸庞面寒如霜,不再留意阶下红颜的哀怨。不慕荣华,不羡倾国,若誓言易改,何必许下,若人心易变,何必付与,只为了多伤一人,多添一债?玉簪也难承受英娥的万般哀怨,当坑渐成雏形之时,脆脆的拦腰折断,她一语不发的从头发上又拔下一支,静静的挖着。
一旁的馥枝看的心酸,跪在地上哀求道,“娘娘,您别这样,让馥枝帮您挖吧,或者给您找把小铲,您这样会伤了您自己啊。”
“让她自己挖,自己挖的坑,就该把自己埋了,那才是了了因果。”北乡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脸色镇静,只是那轻轻抽动的嘴角藏不住她的怜惜与心痛,素屛不敢多言,默默走过去扶起馥枝,陪着北乡公主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英娥麻木地机械重复着动作。
不知挖了多久,面前的坑已成,英娥拿起放在一旁的九皋笛,最后摩挲着笛身雕刻的鹤啸九天,空洞的眼神中一滴泪都流不出。她掏出丝帕将笛子裹好放进坑中,以手为铲将土重新覆盖,用手拢出一抔小冢。
北乡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完成心底的仪式,大声行礼,“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英娥茫然,“阿娘,您是什么时候来的?馥枝,快快扶起。”
“臣妇刚来,见皇后娘娘坐在殿外,这天气烦闷,想是快要落雨,所以聚着暑气,娘娘身子重,别招了暑热,对身子不好。臣妇还是伺候娘娘回殿内歇息,请娘娘恩准。”北乡公主强忍心疼,她知道此刻不能再招惹英娥心伤,看着她的脸色分明是大恸过后,她只能借着那天上厚重的云,劝她进屋。
英娥进屋后,屏退左右,自己如儿时一样将头枕在北乡公主的腿上,“阿娘,娥儿好想您,有时候觉得我好麻烦,总是一不小心就让您担心,便是现在我即将为人母,还让您如此牵挂,我好无用。”
北乡公主被她说的心酸,借着窗外已经落下的雨,轻声劝道,“记得你小时候最烦落雨,总跟阿娘说,是雨让你心情不好,因为不能出去骑马游玩。后来渐渐大了,你又跟阿娘说,你喜欢这雨,因为这落雨让你可以安心呆在屋内。其实不论你喜与不喜,雨该落还是落,便是你祈福做祭,也改不了落雨的时辰,只是你心境变了,学会了随遇而安。皇后,阿娘不想说你母仪天下的责任,这是男人角逐的沙场,阿娘只希望你顾着肚里的孩子,这天要落雨,便让它落好了,天再变,始终有你的位置。”
“娥儿知道,爹爹和皇上总有一天会兵戈相向,娥儿从不担心归处,娥儿也不想担心了。这一片痴心到底错付,只是付了便负了。”
北乡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莲花簪递于英娥,“想你还记得这支簪子。”
英娥一眼认出那是顾容华的莲花簪,若换做以前她定已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如今容华已死,元子攸于她亦平静如水,“阿娘想告诉娥儿什么?”
“见你如此冷静,便知你早知前事,顾容华也是一个痴心的女子,便是临死都未吐一言。只是可怜了她的一片痴心,做了两个人的棋子,那高欢派来一个能说会道的司马子如,巧舌如簧地将高欢撇的一干二净,还成了你阿爹的幕僚。阿娘可怜她弱女子让青苧送了她一程,只是她孤苦伶仃,便是死了也寻不到个亲人送她回乡。阿娘在收拾她遗物时找到了这支簪子,带了来本想着劝你看开,如今却是多余了。这世间伤心的都是女子,便是分你爱者亦然,阿娘曾恨过胡太后,因为你阿爹的心里半分未忘怀于她,纵然亲手杀她的是自己,他还是为她立了一碑在鹿苑郊外,彼岸花海之中。他以为我不知,却不知雕刻的工匠便是我安排的,只为给他一个完美无缺的念想。阿娘跟你说这些只想你知道,比起我们,你是幸福的,至少在某个时间他曾是真心爱过你。”
“阿娘。”英娥听说北乡公主如此成全尔朱荣的感情,怜惜的唤道,“您不觉得苦么?若您说我得过真心,只是为何难长久?”
“世间之事,你若强之一个长久,便是未看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也有一曲白头吟,有时曾有,比从未曾有要幸福。皇后,阿娘不想劝你去原谅,只是如今阿娘只想弃了前尘事,珍惜看着你阿爹的每一天,便是死的那天,与他合葬的始终是我,此生又有何憾。”北乡公主轻叹。
英娥看着北乡公主满足的眼神,终于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隐忍的原因,她为母亲的一生惋惜,却也无可奈何,她想到了还有一个可怜之人,“青苧是不是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能得自由?”
北乡公主点点头,悲伤地说,“阿娘只觉得苦了你们姐妹二人,希望这场风波快些过去,不管谁输谁赢,只要人都在,阿娘便知足了。”
“人都在,阿娘,阿爹和皇上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仇恨,是非成败很快便有定数,我希望阿爹平平安安,只是阿娘,能不能求求阿爹饶了他一条性命,便是幽禁一生,也让他安然而度。”英娥祈求的眼神看着北乡公主,那眼神已与儿时索要一件玩具不同,眼中分明还有同生死的坚定。
北乡公主心酸无比,紧紧抱着女儿,不住叹道,“我的傻皇后,你何时能醒了,便好过了。”
母女俩又叙了半个时辰,北乡公主怕英娥太过劳神,便辞了行出宫而去。
只是那窗外雨泠泠,梧桐声声凄凄,诉不尽的哀愁送落红一地,泪眼不见晴,愁不散眉黛,洛阳城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