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在那破烂不堪的楼梯顶端停顿了一会儿,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差一点晕过去。肚内的婴孩骚动起来,使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在街角找到—辆出租车,蜷缩着坐进汽车的后排;她禁不住又开始抽泣,并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一回到红屋,便乘任何仆人还未发现她的悲苦表情之前匆匆钻回寝室。刚一进门,电话铃就响起,她顺手抓起耳机,完全是出于习惯反应,并不想知道来电话的是谁。
“请让凯恩夫人接电话好吗?”
她立即听出了艾伦说话的浊音,又是一个疲顿,痛憷的声音。
“喂,艾伦。我就是安妮。”
“安妮,亲爱的,听到今天上午的消息我非常遗憾。”
“你是怎么知道的,艾伦?你怎么可能知道?谁告诉你的?”
“市政厅上午刚过十点便给我打来电话,将详情通报于我,我马上给你打电话,但你的女仆说你出去买东西了。”
“嗬,我的上帝,”安妮说,“我把合同的事全给忘啦。”她沉重地坐下去,气也喘不过来。
“你怎么啦,安妮?”
“没什么,我很好,”她说,使劲压下话音中的抽咽声,但未憋住。“市政厅怎么说?”
“医院合同被一个叫柯克布赖特-卡特的公司赢得。亨利显然不在前三名候选人当中。我一上午都在试图找到他,但他好像十点一过就离开办公室,再未回去。我想你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吧?安妮。”
“是,我一无所知。”
“亲爱的,你想让我到你那儿去吗?”他说,“我在几分种之内就能赶到。”
“不啦,谢谢你,艾伦。”安妮停顿一下,断断续续地吸进一口气。“请原谅我最近几天对你的态度,如果理查德还活着,他决不会饶恕我。”
“别说傻话,安妮,我们的友谊经过了多
年的考验,这么一件事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那仁慈的话语又激得安妮爆出一阵抽泣。安妮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我得离开了,艾伦。我听到前门有人进来——可能是亨利。”
“多保重,安妮,不要把今天的事挂在心上。只要我是总裁,银行就永远支持你。不用犹豫,只要用得着我,只管打电话来。”
安妮放下耳机,耳中还在嗡嗡作响。这会儿,她要用浑身力气才能吸进一口气。她向地板瘫倒下去,同时,一种早已忘却的激烈挛缩感笼罩了她全身的神经。
不大一会儿,女仆轻轻地敲响屋门。她打开门缝向里看,威廉正在她身后跟着。自从母亲嫁给亨利·奥斯本以后,他从未进过母亲的寝室。两人赶紧跑到安妮身边,安妮正在痉挛和抽搐,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嘴里喷出的泡沫在嘴唇上凝成许多小污点。几秒钟过后,发作完毕,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妈妈,”威廉急切地叫,“您怎么啦?”
安妮睁开眼睛,发疯似地瞪着儿子,“理查德,感谢上帝,你可回来了。我需要你。”
“我是威廉,妈妈。”
她的目光分散开去,“理查德,我身上没有多少劲儿了,我必须补偿我的错误,原谅我——”
她的话音渐渐消失,又变作**,又一阵剧烈的挛缩开始。
“这是怎么回事?”威廉不知所措地说。
“我想!肯定是婴儿要出生了,”女仆说,“不过,离预产期还差几周呢。”
“马上给麦肯齐大夫打电话,”威廉对女仆下令,并跑到寝室门口。“马修!”他喊道,“快点上来!”
马修三步两步跨上楼梯!来到威廉所在的寝室。
“帮我把我母亲抬到楼下的汽车里去。”
马修跪下来,两个孩子轻轻的抱起安妮,抬下楼梯,又抬到外面的汽车里。安妮一边喘息,一边哼叫,她显然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威廉跑回屋里,从女仆手中抓过话筒,马修在汽车里等着。
“麦肯齐大夫吗?”
“是的,你是谁?”
“我叫威廉·凯思——您不认识我!先生。”
“不认识你?小伙子。是我接生的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我母亲要生产了,我马上把她送到医院去,几分钟之内就到。”
麦肯齐大夫的语气大变,“好的,威廉,不要担心,我到病房等你,在你到达之前我将做好一切准备。”
“谢谢您,先生,”威廉迟疑了一下,“她好像在发生一种痉挛。这是正常现象吗?”
威廉的话令医生心中一冷,他也踌躇起来。
“唉,并不十分正常。但分娩之后就没事了。尽快赶到这里来吧。”
威廉放下话筒,跑出楼房,跳进罗尔斯-罗依斯轿车。
马修驾着车稳稳当当向前缓行,一直保持在第一档,在到达医院之前从未刹过车。两个孩子抬出安妮,一名护士推着担架车迅速将他们引进产区。麦肯齐大夫正在手术室门口立着。他接过病人,让两个孩子在门外等候。
威廉和马修一声不吭地坐在小长凳上静候。从产房里传出一阵他们从未听到过的人发出来的可怕呼喊和惨叫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更为可怖的沉寂。威廉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彻底的无可奈何。两个男孩在长凳上直直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互相没有讲一句话。终于,疲惫不堪的医生走出来,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立起,医生看着马修·莱斯特。
“威廉吗?”他问。
“不,先生,我是马修·莱斯特,这是威廉。”
医生转过身,将一只手放在威廉的肩头。“威廉,我悲痛已极。你母亲在几分种前咽了气……婴儿,一个女孩,是个死胎。”
威廉双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
“我们动用了所有手段来拯救她们,但已为时过晚,”他为难地摇摇头,“她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再生孩子,本来不该出这种事。”
威廉最初没有吭声;医生每句话的每个字都像鞭子似地抽打着他的心。后来,他嗫嚅地说,“她怎么能死呢?你怎么能让她死呢?”
医生也在两个男孩中间的长凳上坐下来,“她不听劝告,”他又慢慢地重复着,“她上次流产后,我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她,不要再怀孩子。但她再婚后,她和你继父从不认真对待我的警告。她上次怀孕时就患上了血压高,这次怀孕一直使我很担心,只是她的症状并未达到危险的地步。今天你们把她送来时已经形成子痫继发症,但查不出直接致病原因。”
“子痫?”
“惊厥,有的病人可以忍受若干次发作,有的一下子就会——停止呼吸。”
威廉打了个寒战,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抱住脑袋。马修·莱斯特轻轻地挽着朋友走进走廊。医生跟随在后,走到电梯前,他望着威廉又说:
“她的血压上升得非常突然,这是极为异乎寻常的,她身体内部尚来经过真正的抗争,好像她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似的。事情很蹊跷——她最近遇到过什么可恼的事吗?”
威廉抬起满面泪痕的面孔,“不是什么可恼的事,”他仇恨满腔地说:“而是一个可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