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肠馆勾引起阿博刚到美国时的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呷着冰镇姜汁啤酒等候扎菲娅到来,并以专家般的极不赞许的目光望者侍者们乒乒乓乓地将菜盘摔到桌子上。他无法确定究竟是服务态度还是食品质量哪个更差一点。扎菲娅在门道里出现时已经迟到了将近二十分钟,她穿着一件鲜黄色的长裙,显得十分精干,异常洒脱。那裙子可能是新近又放长了几公分,以适应最新的流行款式,但仍然使她过去单薄的身躯显得相当丰满和诱人。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在各个餐桌上搜寻乌拉德克,当她发现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时,她原先就是粉红色的脸蛋变得通红了。
“晚上好,乌拉德克。”她走到阿博身边,用波兰语说。
阿博站起来将自己靠近壁炉的位子让给她。“真高兴你终于来了,”他用英话说。
她顿时显出窘迫之感。但接着用英语说,“很抱歉我来晚了。”
“哪里,我还没意识到。你想喝点什么,扎菲娅?”
“不,谢谢您。”
一时间两人都不吭声了,随后又交谈起来。
“我已经忘记你这么美……”阿博说。
“您好吗?……”扎菲娅问。
她羞涩地一笑。阿博想去触摸她,他清楚地记得他在八年多以前头一次见到她时也产生过同样的冲动。
“乔治怎么样?”扎菲娅问道。
“我有两年多没有见过他了,”阿博回答,顿时感到有些内疚。“我一直在芝加哥的一家旅店里工作,后来——”
“我知道,”扎菲娅说,“有人烧毁了它。”
“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过来打个招呼?”阿博问。
“我觉得你不会记得我了,乌拉德克,果然不错。”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阿博问,“我现在可胖多了。”
阿博低头看看手腕,笑了。“有许多次我都应当特别感谢我的银手镯,这次又是它的功劳,它把我们俩又会合到一起来了。”
扎菲娅避开他的目光。“现在您已没有旅店可经营,下一步准备干什么呢?”
“我还在找活干,”阿博说,但他并不想为了表示亲近将可能受聘当史蒂文斯旅馆经理的事告诉她。
“史蒂文斯旅馆快要有个高级空缺。我男朋友告诉我的。”
“你男朋友告诉你的?”阿博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字一板地重复着她的话问道。
“是的,”扎菲娅说。“旅馆很快就要物色一个新的副经理。您干吗不去争取这个职务?我敢肯定您有极大的可能得到它,乌拉德克。我一向认为您在美国定会发迹。”
“我可以去争取一下,”阿博说。“你真好,还能想着我。你男朋友为什么不争取呢?”
“唉,不行,他的职位太低下,根本不在被考虑之列——”他跟我一样,只是个餐厅的侍者,”
阿博突然觉得他若能与扎菲娅的男朋友换换位置该多好。
“我们吃晚饭好吗?”阿博问。
“我不习惯在外面吃饭,”扎菲娅说,她直盯盯地瞪着菜单。阿博出乎意料地发现她还不会读英文,便给两人订了饭。
扎菲娅赞不绝口,满有味道地吃着品质低劣的食物。阿博发现,经过与老于世故的梅兰妮的尴尬之交后,扎菲娅的真诚无瑕的热情就像一剂强神壮身的补药。他们述说着各自在美国的生话经历。扎菲娅开始是做家庭服务,后来当上史蒂文斯旅馆的女招待,现在已干了六年。阿博也谈起许多自己的情况。最后,扎菲娅瞥了一眼阿博的手表。
“瞅瞅时间,乌拉德克,”她说。“已经过了十一点,我明天六点钟还要参加第一轮早餐值班。”
阿博没有觉出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他宁愿愉快地与扎菲娅谈上一夜。扎菲娅对他的崇拜表现得那么不加掩饰,直截了当,阿博苦恼顿消,深感慰籍。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扎菲娅?”他们手挽着手走回史蒂文斯旅馆时,阿博问。
“只要您愿意,乌拉德克。”
他们在旅馆的服务人员出入的后门停下。
“这是我走的门,”扎菲娅说。“乌拉德克,您若当上副经理,就有权从前门进去了。”
“你叫我阿博不好吗?”阿博问她。
“阿博?”她费劲地说,像是在试戴一双新手套。“可是您叫乌拉德克呀!”
“过去叫乌拉德克,现在不再叫了。我的各字是阿博·罗斯诺夫斯基。”
“阿博这名字挺怪的,不过也适合您。”她说,“谢谢您请我吃了顿晚饭,阿博。衷心希望能再次见到您。晚安。”
“晚安,扎菲娅,”阿博刚说完,她便走了。阿博望着她消失在后门门洞里,然后缓步绕过大楼,从旅馆正门进去。顿时间——这已不是他生活中的头一次感受——他又觉得异常孤独起来。
整个周末阿博都在思念扎菲娅,浮想着与她有关的各种情景——那下等统舱里难闻的气味,那埃利斯岛上的迷茫的移民长队,最难忘的还是他俩在救生艇里的那次短暂而热烈的接触。阿博每顿饭都要到旅馆的餐厅里吃,一方面想多接近她,一方面企望探查出谁是她的男朋友。阿博最后认定,一定是那个脸上好像长着粉刺的小伙子。在他的想象中此人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希望这家伙满脸都是这玩意儿——不错,他看清了,他的确长着几粒粉刺,然而,遗憾的是,这小伙子的粉刺并没有影响他是所有侍者当中最漂亮的美男子。
阿博打算星期六带扎菲娅出去,但扎菲娅一整天都当班,没空,不过他总算星期天陪着她去了教堂。听着波兰神父所念的他至今尚未忘怀的弥撒词,阿博心里冒出一种复杂的怀旧和愤懑的情感。这是阿博自从告别波兰城堡生活以来头一次进教堂,他幼时尚能理解和接受的人生的残酷,现在任何仁慈的神明也无法说服他继续忍耐下去。他听过布道后所得到的奖赏是,在回旅馆的路上,扎菲娅同意让他拉住了她的手。
“对于史蒂文斯旅馆的职位,您进一步考虑了吗?”扎菲娅问道。
“明天上午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听取他们的最终决定。”
“啊,我太高兴了,阿博。您一定能当个非常出色的副经理。”
“谢谢你,”阿博回答,但他马上意识到他们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您愿意今天晚上与我的表姐一块吃晚饭吗?”扎菲娅问。“星期天晚上我总与他们一起度过。”
“好哇,我乐于前往。”
扎菲娅的几个表姐住在市中心的腊肠馆附近,她的表姐们看见她乘着一个波兰朋友开的新别克牌轿车到来,十分惊喜。扎菲娅所称的这一家人,包括她的两个表姐卡特娅和扎尼娜,以及卡特娅的丈夫扎奈克。阿博向扎菲娅的两个表姐献上一束玫瑰花,然后坐下来以流利的波兰语回答她们提出的有关他未来前程的各种问题。扎菲娅显然有些难为情,阿博知道,在波兰裔美国人的家庭中,任何一个女孩子的男朋友都会被这样提问的。阿博发现扎奈克一直以嫉妒的目光盯着他,便尽量冲淡自己取得的成就,大谈起自己在肉店干话的日子。卡特娅准备了一顿波兰的家常便饭,若在十五年前,阿博要比今天吃得津津有味得多。他故意给扎奈克留下一个自己无所作为的印象,并一直引导扎菲娅的两个表姐去赞扬他。看来她们对他确实感到满意。也许,她们对那个脸上长粉刺的小伙子也很欣赏?不,这不可能;那个根本不是波兰人——不过也说不准,阿博连他的各字都不知道,甚至都未听到过他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