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1941—1952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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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手将上尉抬进一座帐篷,又轻轻地把他放在手术台上。第九装甲师上尉威廉·凯恩可以看见一位护士正以凄楚的目光俯视着他,但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不知是因为双耳已被绷带缠死,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聋了。只见护士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威廉闭住眼睛,开始遐想。他想到过去的许多事情;也想了一下未来;又马上想到假如他死了该怎么办。他知道,如果他能够活下去,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让他思想。他的思绪转向纽约和凯特。护士这时看见在他露着的一只眼睛的眼角里已闪动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凯特当时拒绝接受他要入伍参军的坚决要求。威廉知道她永远不会理解他,他也永远不可能把原因向她说明白,所以他不再与她商量。记忆中凯特的那副痛不欲生的面容此刻又浮现在他的心头。他从未真心想到过死——别人也一样——现在他只想活下去,只想回到家人身边。
出国之前,威廉已将莱斯特银行委托给特德·利奇和托尼·西蒙斯共同管理。在他回国之前……他连一句假若他回不来该如何办的话都未给他俩留下。他们两个也都请求他别上前线。这两个男人怎么理解不了!当他终于报名之后,最难办的是如何与孩子告别。已经七岁的理查德一直强忍住泪水,直到听见父亲说不能带他一道去打德国鬼子时,才放声大哭起来。
威廉首先被送进佛蒙特的一个军官候补学校。上次来佛蒙特,是与马修一道滑雪,缓慢地爬上山坡,再快速溜下来。他在那里接受了三个月的训练,使他第一次恢复了自哈佛毕业后合格健壮的体魄。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前往被美国佬统占的伦敦市,在那里充任美军与英军之间的联络官。他被安排在多切斯特饭店,该饭店先被英国国防部征用,然后又转给美军。威廉不知在何处读到过一则消息,说阿博·罗斯诺夫斯基亦有此举,将纽约的男爵旅店献给了国家,他对此甚感敬佩。夜间的灯火管制,德国的v-1型火箭,以及不断的防空警报使他完全相信自己置身于战争之中,但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认为自己与距海德公园街角以南几百公里处发生的真正战斗毫不沾边。他在一生之中不管干什么,总是处于主动地位,不愿做旁观者。来往于设在詹姆斯旅馆的艾森豪威尔参谋部和斯托里门内的丘吉尔作战指挥所之间传递文件,在威廉脑子里,这很难说是主动行为。看来,在整个战争期间他已不可能与德国鬼子面对面地交锋,除非希特勒打进伦敦特拉法加广场。
当第一集团军部分部队被派往苏格兰高地与当地人编成的第42团举行联合军事训练演习时,威廉被任命为观察员前往该地,任务是探明并报告他在那里发现的问题。在乘火车前去苏格兰的漫长、缓慢的旅程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快要变成一个堂而皇之的通讯员,甚至后悔起当初不该报名参军。但一到达苏格兰高地,威廉便发现那里的一切截然不同。至少,令人振奋的积极备战的气氛始终十分浓厚,他返回伦敦后便正式提出立即调往第一集团军的要求。他的上司一向不相信能够把一个期望参加实战的人留在办公桌边,于是放他走了。
三天之后,威廉回到苏格兰,加入他的新团队,开始与美国部队一道在因弗拉雷地区进行突破国界的演练,大家都清楚大反攻的日子已经不远。训练生话艰苦而又紧张。夜间钻进苏格兰丘陵与扮作敌方的第42团进行假设战斗,这种经历与坐在多切斯特饭店的台灯下写报告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
三个月后,他们被空投到法国北部,加入了奥马尔·布雷德利的集团军,向欧洲深处进发。胜利的气息已经可以闻到,威廉期望自己成为第一个冲入柏林的战士。
第一集团军挺进莱茵河,决心强攻过去,不管通过哪座桥梁都行。凯恩上尉那天早晨接到命令,他们师的其他部队将在他们之前冲过鲁登道夫大桥,并在河对面远岸距雷马根东北一公里半处的树林地带与敌人交火。他站在一座小山顶上望着第九装甲师穿越大桥,心中真害怕那座大桥会在顷刻之间被炸药轰上半空。
他的上校带着本师的步兵跟上去,威廉紧随其后,他指挥的连队共有120名战士,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与威廉一样是头一次参加实战。这可不是与狡猾的英格兰人一道演习,让他们用空弹壳假装打死自己——然后再一起共进野餐。德国鬼子是真枪实弹,说死就会死的——那就甭想战斗结束后还有一顿美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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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威廉到达树林边缘时,他和战士们都没有遇到抵抗,于是他们决定进一步向林中深入。他们缓缓前进,仍无异常情况,威廉想到,他们师的装甲兵一定彻底扫除了障碍,其他部队只要紧紧跟上冲过去就可以了。突然间,不知从何处落下来一阵子弹和迫击炮弹,他们显然是中了埋伏,瞬间,天好像塌了下来。威廉的战士们迅速卧倒,纷纷爬到树后去隐蔽,但是就在这几秒钟之内他已失去了半个排。如果这也称得上是一场战斗的话,它只进行了不到一分钟,而且连一个德国兵也设有看见。威廉蜷缩在湿漉漉的矮树丛里,又待了几秒钟,接着他惊恐地看到第九师的另一批队伍也开始进入树林。他从树后的隐蔽处跑出来向他们发出警告。第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他一边跪倒在德国的泥地上,一边继续挥舞手臂,拼命高喊,让前进的战友们赶快停下,第二颗子弹击中他的脖颈,第三颗又打中他的前胸,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沼中,还是未看见一个敌人,却要等着死去——真是窝窝囊囊毫不壮烈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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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所能记得的第二件事就是他被抬上一副担架,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怀疑可能是在黑夜,不然就是他已失明。
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最后他睁开一只眼,目光集中到一个跛行着走出帐篷的中校身上。此人的举止有些眼熟,但他无法记起是怎么回事。担架手将他抬进手术帐篷,放在手术台上。他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睡着,害怕将永远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