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活着充满痛苦。生命中种种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痛苦,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能被人看到、不能被人看到的角落,有的被人觉察,有的永远沉寂。有的痛苦可以靠努力改变,有的则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束缚着。人,沉沦在深深的痛苦中,难以获得救赎。
有时候,活着充满幸福。那些让人珍惜、有时忘了珍惜的幸福,它们是那么让人向往、憧憬,它们是无价的瑰宝,散发着万丈光芒,永远吸引着人趋向它、追求它。它们像是上天的恩赐、神的奖赏,可遇而不可求。人,沐浴其间,时光总是在幸福的时刻飞逝。
然而,世上很难有绝对的痛苦或幸福,有时候这感受与外界环境相关,有时候则关乎内心的视角。身处痛苦,只要心怀希望,日子就有盼头。享受幸福,但只要想到无常,想到一切终将一点点失去,就不会感到快乐。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界是流动的,并不会永远固定不变。
所以,想要抓住永恒的人是痛苦的。因为他怀着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期望。
长久以来,萧琦最大的希望,便是永远陪伴在奶奶身边,永远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永远永远,永远不改变。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失去所有也在所不惜。
长久以来,他心中最大的恐惧,便是和奶奶分离。
这一天其实不是突然到来的,之前已经有很多次铺垫,只不过萧琦总是骗自己说:既然那时都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能过来。
一定会好起来的。
奶奶能好起来,然后他和奶奶还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曾经的生活可能谈不上绝对幸福,但此时,两人继续相依为命过着平凡是生活对萧琦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渴望……
曾经,萧琦认为,如果奶奶不在了,他一定会死,他不可能有力量活下去,或者他便疯了,精神崩溃了,总之没办法再生存下去。
也许别人会耻笑他,怎么能如此依赖一个人呢?
这样深深的依赖,对一个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一旦那个被依赖的对象不在了,就完了——萧琦其实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在同龄人中,他会给人十分独立、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印象,他不让自己依赖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世界。但是仍旧有些人,他连拒绝都还没来得及,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生命。
有些事情,是他也没办法的。就像他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也改变不了自己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至今的事实那样,他就是那样依赖奶奶。在他明白不能这那么依赖之前,他就已经和奶奶形成了难以割断的羁绊,他别无他法。
他的内心其实是那么容易被人侵入,和他外表的冷酷呈鲜明的反差。
正因如此,他拼命防御,可还是让一些人走进了他的世界——他只有李哲和白璐两个朋友。也正因如此,他才难以彻底拒绝白璐。一旦已经走进他的心的人,不管是他允许的还是硬闯的,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都会长久驻扎在他心里。
这种驻扎是靠时间积累的,和瞬间迸发的爱火不同,在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他心中一直隐藏的情感就会暴露出来。
此时,楚佳桃在一旁看着,她发觉自己和萧琦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愈发坚固了。她感觉得到,此时的萧琦是那么惊恐,那么需要人支持,但她就是无法走近他。那道墙隔断了他们,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几分钟仿佛几小时,一切都慢下来了,像是电影的慢镜头。曾智楠终于赶到,见到此情此景,她迅速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心一沉,知道有些事可能来不及了,她希望老人已经改好了遗嘱……但她更希望老人以后再做这件事,希望还有时间,希望抢救成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相似的事,楚佳桃和曾智楠最近刚经历过。两次,她们好像都不是当事人,但又都被卷入其中。好像有人刻意安排,要让她们经历、参与这些事,向她们传达着什么。
目睹死亡,能让她们了解什么呢?
楚佳桃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为别人的事如此慌张过:她为了萧琦特意请假,远道而来,似乎已经足够疯狂,但绝没有到不这样就不行的地步。此时萧琦跪在了病房门口,头顶着门,虽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楚佳桃能感受到他极度痛苦的情绪。
如果萧琦的奶奶真的走了,萧琦会怎样呢?楚佳桃忽觉得很悲伤,两眼淌下泪来。
她忽然明白了上天安排自己目睹这些事的意义。从秦姨生病离开,到看到秦姨的家庭,到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她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活得比她辛苦。
一直以来,她都活在妈妈和秦姨的庇护下,生活条件优越,被人宠爱。唯一囚困着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即使幸福在身边也不会珍惜,无论获得多少幸福也不会觉得快乐,但失去一些东西时却会痛苦万分。她知道自己太过娇气,一点儿也不坚强,总是没办法帮上别人,从来也无法成为别人的依靠。永远是被人保护的小女孩、小妹妹,永远也没法变成熟……
即使她一直努力想成为一个能被别人依靠的人,但仍旧因为总是关注和纠结自身的烦恼而无暇顾及他人。那个在夏令营难以融入群体,一个人哭泣的小女孩一直在她心里。
这段日子以来,她所看到的、经历的一切,向她展示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图景。她第一次为了别人的痛苦落下眼泪,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
可是,现实并不只是为了帮助楚佳桃成长而存在的。病房的门开了,李医生走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一瞬间,李医生注意到楚佳桃身边的曾智楠了,但他马上收回目光,轻轻拍了拍几乎濒临崩溃的萧琦的肩。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老人已经走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一下砍断了萧琦一千万、一亿万的脑神经,萧琦顿时感觉自己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他立在原地,瞪大眼睛,随即,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