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铭》和《松昌楼记》像两道狂飙从大郑士林间刮过,这两篇文章中总有几句打动读书人的心肠,让人为之倾倒。至于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无论喜不喜欢江安义,都要为之胸襟胆魄而折服。
御书房,石方真拿着这两篇文章叹道:“文章千古事,不论其他,仅凭这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载之后,世人或许不知道朕,却不会忘记江安义。”
见天子有些怅然,刘维国笑道:“瞧万岁您说的,那江安义再出名也不过是您的臣子,万岁您英明神武,必然成为震铄古今的英主,江安义有幸得您的赏识和重用,乃是他的福分。”
石方真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刘维国谦卑地低下头去,微笑不语。
石方真看着《松昌楼记》道:“若天下读书人能像江安义这般忠君爱国,朕倒是能高枕无忧矣。可惜,大多数读书人都只看着名利二字,心里有多少君王社稷?”
刘维国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道:“万岁,奴才倒是觉得江大人的话有些大了,名利之心世人皆有,江大人还年轻,怎么可能如此淡迫名利。”
“唔,你说的不错。”石方真道:“文人夸大其词是习性,江安义也不能例外,不过他的这份爱国之心倒是不假,要不然不能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来,人无完人,不可求全啊。”
刘维国的话提醒了石方真,他皱起眉头道:“上次江安义搞什么三教合一,朕便敲打过他,让他多留心政事,少生些是非。言犹在耳,这小子便又搞出这么多明堂来了,把朕的话当成耳边风吗?”
君心难测,刘维国有些后悔,江安义是个人才,要是因此而被天子冷落岂非自己之过。石方真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江安义在富罗县搞得声势浩大,莫非是有意让我知晓,他用意何在?”
石方真猛一拍桌案,吩咐道:“刘维国,你派人去吏部考功司,让他们把富罗县的考绩情况給朕拿来。对了,将今年年初从京城下派到地方县的官员考绩情况都給朕拿来,与去年做个对比。”
两柱香的功夫,小太监小跑着从吏部考功司回来,手中拿着天子要的考绩情况。大郑二十七州,一千九百三十九个县城,天子不可能每个县的考绩情况,但江安义及今年下派的官员的政绩如何是他自然要格外关注。
最上面那份便是富罗县县令江安义的考绩,大红的“上上”两字,让石方真眼前一亮。虽然他不会每个县的考绩都过目,但吏部会将情况汇总后报他,天下近二千个州县,能列在“上上”之列的不过十余人。
考绩分为五部分,农林开垦、赋役征收、人口增加、社会治安、德化教育。首先是农林开垦,富罗县新增田地二万一千七十亩,这个数字实在惊人,正常的县城开垦荒地顶多二三千亩,富罗县居然翻了十倍。石方真从丽州的奏报中知道江安义奏请收纳流民,替流民搭建住所,并提供粮食和耕牛,许诺新垦荒田荒山三年不纳税,丽州境内的流民全都涌到了富罗县。石方真眼睛往下一扫,找到人口增长,富罗县增长了二万七千零九十四人,这么多人涌入富罗县,每人算起来开垦的田地还不足一亩,这个数字绝对可信,应该开垦的荒山还没有算在其中。
石方真最关注的是税赋,虽然事先有所了解,但当他看到一万零七百贯的数字时,忍不住拍案叫好,脱口赞道:“江安义,真国士也,文能写出锦绣文章,开学立说;武能出使北漠不辱使命,平定匪患;到地方上推行‘合税为一’又取得如此佳绩,难怪考功司将其列在‘上上’之列。”
社会治安和德化教育石方真一眼扫过,这两项江安义也做的不错,剿灭黄羊寨的匪患,任期一年半出了两名秀才,这都是实打实的业绩,考功司便是再挑剔也找不出毛病来。
“你看看,这江安义能文能武,真是国之栋梁,朕要重用他,召他回京来。”石方真兴奋地抖着手中的纸道。
刘维国笑道:“江安义乃是万岁您亲自选中的人才,说明万岁您慧眼识人啊。不过,老奴倒是有些疑问,这位江大人就算有本事,也绝不可能一年半之内做出这么多的大事来,会不会有所不实啊。”
石方真斜着眼睛瞅着刘维国道:“刘维国,你是不是得了江安义对头的好处啊,怎么总是与他做对?”
刘维国赶紧跪伏在地,道:“万岁,老奴知道万岁器重江大人,老奴是唯恐江大人年少不经事,为表政绩,有意欺瞒万岁,到时折了您的颜面,反为不美。”
石方真用脚轻轻踢了踢跪在身旁的刘维国,笑骂道:“起来吧,你的忠心朕是知道,不用再表了。江安义为人处事虽然有些急躁,但他的所做所为朕还是信得过的。况且丽州府有奏报,龙卫谍报中也有提及富罗县,这些数字应该是不会有错了。江安义本就因为欺瞒朕被贬到富罗县,他应该长了记性,不敢再骗朕了。”
石方真将富罗县的考绩放在一边,翻出并州平春县的考绩,赫然也是“上上”两个红字。石方真喜上眉梢,韦祐成是他的爱婿,他在平春县任职能得“上上”,身为天子脸上有光。
“唔,不错,祐成这孩子确实不错,生在富贵之家,能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地做些实事,朕看他不比江安义差。”自己的女婿当然更偏爱,平春县的五项考绩也很不错,除了人口增长和开垦田地不如富罗县外,其他三项都在富罗县之上。
石方真心中明白,韦祐成是自己的女婿,韦相的孙子,从上到下都会竭力扶助他,他要做点事比江安义容易得多,不过即便如此,韦祐成着实給自己涨了脸面,自己这个女婿没选错。想起安寿的埋怨,石方真嘴角泛起微笑,在心中道:“丫头,将来你就会明白父皇的苦心。”
翻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考绩,皆在“中上”以上,“合税为一”的推行让这些县的税赋较上年都有明显的增长,这让石方真心情大畅,楚州段次宗也来奏折声称今年楚州税赋要增长十四万贯,“合税为一”推行顺利。
有个小太监进来先在刘维国耳边低语了几句,刘维国挥手让他退下。石方真问道:“什么事?”
“皇后娘娘请万岁您晚膳时去趟坤安宫,娘娘有话对您说。”
“知道了。”
安寿公主不在宫中,石方真前往坤安宫的次数逐渐少了,这让王皇后有些不安,所以常找些借口让天子前去,反倒让石方真生出反感。
御书房中静了下来,石方真批阅着奏章,太子石重伟从外面进来,行礼道:“见过父皇。”
石方真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子,问道:“皇儿有事?”
“儿臣将江师的日记送来給父皇过目。”石重伟恭声道。
“喔,你看过了,不妨说給朕听听。”
石重伟应了声“是”,开始学说江安义日记中所写的事,《黄羊铭》是首先提及的,石重伟赞道:“江师志向高洁,着实让人钦佩,儿臣都想去黄羊书院看看。”
石方真不置可否,黄羊书院如果能兴起,与泽昌书院、章义书院及国子监并列,他是乐见其成的,书院培养的人才还不是为他服务,不过要等黄羊书院兴起,恐怕要在几十年后了。
《松昌楼记》日记中没有记录,算算时间应该是在日记之后,不过日记中江安义另外写了一首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石方真放下笔,皱眉道:“这首词怎么满是愁情离绪,字里行间露着思归之意。”
石重伟笑道:“父皇说的极是,周师也是这样说的,他说这首词中满是落拓惆怅的愁绪。”
周师,原工部水部任员外郎周处存,因为柚灯讨了太子的欢心,如今升任了秘书监秘书郎,从从六品下变成了从六品上。年初天子选人离京,名单里原有他的名字,可是周处存通过太子说情,以太子学业为由留在京中,他处处讨好太子,石重伟很喜欢他。
石方真在心中默诵了一下这首词,果然如周处存所说有落拓惆怅之情。石方真沉下了脸,莫非江安义有幽怨之心?对自己把他发配到富罗县不满?
刘维国最熟知天子的心理,见石方真脸色阴沉,心中暗叹江安义要倒霉了,想到今日自己无意中两次与其作对,这一次就帮他一把。于是,笑着接口道:“太子殿下,您不知道,刚才天子读了一篇江大人的《松昌楼记》,在此文中江大人一会儿去国怀乡,忧谗畏讥,一会儿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真是文人多情,难以揣磨啊。”
“哦,父皇,江师的《松昌楼记》在何处,可否让儿臣一睹?”
石方真拿起《松昌楼记》,递給石重伟,脸上已是笑容满面。不错,江安义是文人心态,伤春悲秋,朕怎么计较起这些来了,罢了,他既然思家了,朕明年就宣他回京。
一阵寒风吹过,远在富罗县的江安义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他苦心营造出的机遇,差点与他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