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自观音寺回来后,便觉着身子有些不好,手脚不住地冒冷汗,即便躺着也觉得心慌乏累,便叫屋子里使唤的宋妈用滚水泡些参片来喝,宋妈乜斜着眼笑道:“七娘子恁地不会做人。咱们一大家子省吃俭用,连老爷夫人顿顿都以咸菜佐餐,你动不动就要人参虫草的,多大的家产也经不起你吃。从前倒还好,若是老爷知道你也生不出,你以后别说人参了,只怕萝卜也吃不到了。”
这宋妈是早年跟着胡大娘子从徽州过来的。阿娇进胡家后,大娘子称没钱买丫头伺候,便派宋妈过来伺候阿娇。胡老爷对此是连连点头,称赞大娘子会持家。早前因阿娇一直得宠,宋妈说话做事倒也不敢马虎。从观音寺回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李半仙的话便在胡家传得无人不晓。这宋妈竟冷嘲热讽起来。
阿娇忍着气,独自一人去求大娘子将武姨母接来与自己作伴。
大娘子也乜斜着眼,神情与宋妈一模一样,冷眼打量了阿娇许久,方开口道:“你不当家便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可知道养一个闲人要多少花费?别人都道我家开着典当铺子,定然有钱,但哪里禁得住老爷一个两个往家里领人?单单你一个,便花了胡家八百银子!“大娘子越说越气,拍着桌子数落道,”他整日不沾家,一旦进家便是往家里塞人!若是能生儿子的倒也罢了,偏一个两个不争气!他在外头挥霍,我在家里头还要替他省银子,吃也不敢吃好的,穿也不敢穿好的!若人人都像你,我还怎么管这个家?”
的确如大娘子所言,胡家老爷在外头一掷千金,家中却是节俭异常,等常不愿花钱。三顿饭中必然有两顿要吃咸菜疙瘩及臭豆腐。
阿娇白白受了一顿气,回到自己屋子后便又起了烧。这些时日以来,发烧变成了家常便饭,心里稍有郁气,便要起烧。至晚,胡老爷进来看她,没有说什么话,长叹了几口气,转身也就走了。
次日,阿娇已烧得嘴角起泡,眼窝深陷。心里怕胡老爷从此丢下自己,宋妈也越发要怠慢,从前在满春园所费的一番心思倒要白费了,便挣扎着起身,慢慢穿了衣裳,梳好头发,又细细地对镜装扮了一番。宋妈不送饭来,她也不觉得饿。
待她慢慢收拾好,宋妈才从外头晃进来,见她此时一身打扮周周正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面皮便红了一红,忙转身出去了。不多时,便端来饭菜,她毫无食欲,怕自己身子要垮,硬是逼着自己尽数吃下。
刚用完早饭,二娘子也率了众位娘子过来看她,原本她们见她像是见着什么不洁之物,远远地躲着;在她面前,又故意只说徽州话,好叫她听不懂,偏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瞄她一眼,好叫她知道众人是在议论她。但自从昨日听说她不能生养后,一夜之间,众人心地似乎齐齐变得良善了起来,纷纷过来瞧她。阿娇起身相迎,笑言以对。她心里不是不晓得众人的心思,偏不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们痛快。众娘子见她虽有些憔悴,但神色如常,便觉着无趣。况且自己也都是生不出儿子的,论起来,比她也未必强到哪里去。唯有二娘子觉着她十分地可怜,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个不停。
阿娇生平最恨人家可怜自己,二娘子虽是好意,但在阿娇心中只觉得厌恶,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左耳进右耳出,不管她絮叨什么,只管低头不语。
胡老爷用完早饭,剔着牙去了书房。胡大娘子去灶房巡视,见新来的厨娘摘菜时扔掉几片还能吃的菜叶子,不由得大发雷霆,将厨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二娘子带了众人去了七娘子的屋子,唯有六娘子一个人倚坐在一棵柳树下,摘了花瓣一片一片地扔到脚底下。胡大娘子见状,不由摇头,心里骂了一句胡老爷“老不死的”,正要将六娘子赶走,请她别在这里摆出这副讨人嫌的死样儿。突然,门子来报说门口有人要请老爷夫人及七娘子出去相见。
胡大娘子冷哼一声,吩咐人去叫七娘子出来。昨日七娘子刚来提过要接穷亲戚来家里过活,今日便有人上门,不晓得她家那穷亲戚是怎么找到胡家的。
门子张口正要说话,胡大娘子挥手止住。七娘子迟迟疑疑地过来,身后还跟着众人看热闹。六娘子见人都挤作一堆,便将月季花一扔,拍拍手也挤上前来。心内再失落惆怅,热闹却是不看白不看的。胡大娘子存心要七娘子好看,便当着众人的面问门口来人是什么形状。不用想也知道,即便没有拿着缺口破碗,手拎一根打狗棍,满身风尘与一脸寒酸气却是少不了的。
门子却迟疑道:“来的是一辆马车,马车看着颜色不甚鲜明,看不出好坏,只是这马车后还跟着四个护卫。这四个护卫都佩着刀剑,看着怪吓人的……”
胡大娘子便呆了呆,她原本是又生气又期盼,生气的是敢七娘子招穷亲戚上门。期盼的是好在众人面前施展威风,好叫七娘子知道什么是好歹,正好也可杀鸡儆猴。
那边厢,七娘子阿娇心里也是一时发热,一时发冷。想来想去,连母亲莫夫人都靠不住,就更不敢盼望那些亲戚来解救自己了。该不会是胡老爷将自己转卖给旁人了吧?如此也好,想来不论是谁家,总要比着胡家要好过一些,只要不再是满春园一样的所在便好。
不过是一瞬间,阿娇心里千回百转,脑中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
胡大娘子不过略呆了一呆,便吩咐人去书房请老爷,又让人请客人入内喝茶。
胡大娘子与胡老爷一左一右端坐太师椅上,阿娇侍立在一旁,众位小娘子们躲在屏风后站着。
不一时,来人入内,果真如门子所说,那人二十来岁,相貌堂堂,腰佩长剑,侍卫打扮,全不像前来投奔的寒酸穷亲戚。进来后既不自报家门,也无寒暄,只四下里略看了一看,便向阿娇道:“莫氏阿娇,我家主人让我问你:你在胡家过得可好?若不好,可愿意离开这里?”
阿娇一阵头晕,不知如何作答,张口结舌道:“我……我……你是何人?你主人又是谁?为何要买我?”
胡老爷听来人说话如同在集市上买小葱似的随意,不禁气得笑了,灌下一大口龙井茶,方慢悠悠道:“我花钱买来的妾,是好是坏都无需你家主人操心,我便是打杀她,也与你家什么主人无关。”
胡老爷话一落音,胡大娘子便忙点头附和。
来人便向阿娇道:“我主人就在外面,你出去便可知晓。”又在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来,问胡老爷夫妻两个,“你要多少银子才肯将莫氏阿娇转卖与我家主人?”
胡老爷尚未答话,胡大娘子忙叫道:“七娘子是我家老爷以八百两买来的,算上在我家的吃穿用度,早已超出两千之数。你家主人可能出得起?”
阿娇正苦思冥想这人与他的主人是什么来头,自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人的,却为何进门便像是认识自己一般直呼名字,正思索间,猛然听闻胡大娘子狮子大开口,怕她报出的数将来人吓走,只怕要断了自己的生路,心中又恨又怕,却又不敢开口,跟那人说自己在胡家并未花费过他们多少银钱。
胡老爷见那人手里银票,面上便好看了许多,沉吟半响,方问道:“你家主人既有银钱,什么样的人买不到?便是我家里的娘子也有好几个,为何偏偏要这阿娇呢?”
那人并不作答,又转头问阿娇:“你可想好了?是留是走?”
阿娇知道,若是今天不跟了这人走,只怕将来至死都要后悔。不敢在胡老爷面前说“愿意”,只默默点了点头。
屏风后头便有人窃窃私语:“不愧是青楼出身,当真无情无义……老爷花了大钱将她买下,转眼便可跟人走……”
又有人道:“她的赎身银比你我两个加起来还多。当真令人生气,老爷花八百两买了个病秧子回来,当真是糊涂了……”
胡老爷也顾不得骂她们了。胡老爷在忙着点银票。整整三千之数。这笔生意太过合算,只有傻子才不卖呢。只盼望今后能有人将家里连大娘子也买去才好呢。
来人见胡老爷面露喜色,将银票点了又点,暗暗苦笑了下,问阿娇道:“你可有包袱要收拾”
阿娇怕胡老爷反悔,慌忙摇头。不管这人的主人是谁,能舍得出三千银子来买走自己,只怕将来必然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只需知道这些便够了。
众娘子终究与阿娇姐妹相称一场,又兼着想窥视买阿娇的人,便齐齐簇拥着阿娇,将她送至大门口。
买阿娇的那个主人并未现身,门口仅有马车一辆,拉车的枣骝马两匹,外加侍卫三四人。六娘子一见那马车及马匹,心内“咚“地重重响了一响,口中”啊“地惊呼一声,人便直着眼发了痴。众人齐齐回头看六娘子,见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却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