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是阿娇的生日。因为阿宝大大咧咧,锦延早已吩咐人代她备好了礼物,她不过转手送去即可。虽然阿宝上次答应去看阿娇,但却一直托故不去。这回阿娇见着她,又是一阵嗔怪,末了,却又亲亲热热地问她要不要换个大些的地方住,要不要多几个人使唤,阿宝一一推辞了。武姨母等人虽然还直呼她的名字,却终究不如从前那般随意了,她坐着,她们便都站着,她叫她们也坐下,她们却依旧束手束脚的。
阿宝吃了几杯酒,觉得甚是无趣,又乏得很,没等宴席结束,便托故早早走了。
自阿娇那里回来后,阿宝便觉得头有些晕,且四肢沉重,整整睡了一日。次日起来,还是照旧,并无好转,阿宝便心疑自己是中了暑,更是整日躺在屋子里,外头也不敢出去。她躺在床上无事,身子也不大动,吃的却不少反多。桑果栽种在后院里的黄瓜结了许多,她每日里摘上几根,用井水泡着,歪在屋子里慢慢地吃。
阿宝身子不适,却又担心四姐家里的情形,便叫桑果独自去了几趟。桑果回来后说道:“四姐家里还是老样子,四姐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宝儿已经会走会跑了。”
阿宝在屋子里闷了大约十来日后,觉得身子稍稍好转,只是口中无味的很,便叫桑果给她烧些辣的菜吃吃。桑果怕她身子不适时吃这些要上火,因此只当做耳边风。但桑果自己也爱吃辣,怕勾起阿宝的馋虫,只能背地里偷吃。桑果每每偷烧辣的菜时,阿宝其实都闻得着辣味儿,实在馋得慌,便也时常趁桑果不在时去灶房里偷辣椒吃。
又一日,桑果去找武姨母说话,阿宝熟门熟路地去灶房找辣椒吃。锦延这一日来得早,见阿宝正独自在灶房里忙活,进去一看,见她正手脚麻利地炒菜烧汤,饭桌上摆了四个已做好的菜。一个蒜泥辣椒拌黄瓜,一个青辣椒木耳炒鸡蛋,一个红辣椒炒肉片,一个青辣椒炒红辣椒。锅里正在烧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汤,她正要往里撒干辣椒面儿。
锦延被呛得连连咳嗽,赶紧把她给拽出来,对她瞪了又瞪。她嘴唇艳红油亮,两颊绯红,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大约是一边做一边捏着吃,不知道已经偷吃了多少辣椒。
桑果从武姨母那里回来,随即被锦延叫去问阿宝近些日子的饮食起居。桑果在他面前至今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被他蹙眉问了两句话后,竟吓得哭了。
阿宝跟他赌气,饭也不吃了,倒了些水漱口,不知怎地,竟干呕了两声,给锦延听到了,立时便命人去叫大夫来。阿宝自己也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这是是要死了么?”爬回到床上去,拉了被子蒙了头,闷闷地睡了。
大夫赶过来时,阿宝已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只觉得手被锦延拉出帐子把脉,迷迷糊糊当中,依稀听到大夫说了句:“……两月有余……”还想打起精神听听他到底说了什么,奈何才翻了个身,就已睡着了。
阿宝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天色还亮着,微风吹进窗内,后院竹叶沙沙轻响。锦延正躺在她的身侧,手里翻着一本书,见她醒来,他将手中的书放下,侧过身子,单手支颐,含笑看她。
阿宝便想起呕吐的事了,怕自己生了什么重病,也不敢开口问他大夫说了什么。只伸手摸摸他的面颊,从他一双微微上挑的剑眉摸到高且挺的鼻梁,再抚过他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下巴正中微微凹陷之处。
阿宝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深深地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才沙着嗓子艰难苦涩地问:“我可是生了什么病?”
锦延俯身,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闷笑了两声,道:“傻阿宝,你有了我的孩儿了,已有两个月了。”
柔安与阿娇也相继知道阿宝有孕之事,二人皆是大喜,络绎不绝地遣人往渡月居中送东西送人。渡月居中又多了几名婢女,偏屋住不下许多人,锦延便与阿宝商量,叫她搬去大些的地方住,阿宝不愿。阿娇遣来送东西的一个老婆子嘴甜,称阿宝为“宝夫人”,阿宝气得脸色煞白,摔了茶壶一个,砸了茶杯两只。众人吃惊,不解何故。
锦延惟有叹气,遂不再勉强她。
七夕夜,桑果早早备了瓜果乞巧,满院子的女孩儿说说笑笑,穿针引线,比着谁的手最巧,阿宝却打不起精神来。锦延过来时,见她正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便将她拉起来,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出了府门时,阿宝笑问:“今儿七夕,你都不用陪你的两个老婆了么?”
锦延并不答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照例还要给她额头再来个爆栗子。及至两人上了马车,她正掀了门帘往外探头看时,他在她背后忽然说道:“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与她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宝便想起上回桑果所说的那番话来,心中没来由的高兴起来,回头看他嘿嘿傻笑,扑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好一阵揉搓。
两人来到夜市上时,阿宝更是生龙活虎。锦延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住,以防被行人冲撞到。
路上,阿宝老是对携手而行的青年男女吃吃发笑,笑得好几对男女慌忙松了手,逃也似地快步躲开。她却忘了,她自己与锦延也是牵着手走路的。
阿宝从东市逛到西市,买一堆玩意儿让锦延拎着,她则东看看西看看,一双眼睛忙得不亦乐乎,路上倒碰着了几个从前与莫家有来往的小姐夫人,远远地瞄到她一眼,都像是见了鬼一般地慌忙别过头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更无一人上前来与她搭话。阿宝心中好笑,也不在意,只管看看逛逛,才买了几串烤羊肉串,还未来得及吃,又看见有人挑了担子卖糕饼,忙将肉串交给锦延拿着,转身去挑糕饼,待挑选好糕饼,却见锦延身后的常服打扮的两个侍卫正在抹嘴,而她交给他拿着的肉串已不见了踪影。
锦延怕她逛得累了,拉着她在道旁的一个卖小炒的摊子坐下歇息,阿宝环顾四周,一边撇嘴:“小气男人。”一边吆喝,“老板,有什么贵的,都给我来一样——”
锦延看她一路买下的一些无用的零碎玩意儿,嗤笑道:“败家娘子。”随即也吩咐老板,“再来一壶好酒。”
阿宝愣了愣,嘟起嘴假装生气,转眼又别过脸去,脸上眉花眼笑。
顷刻,两人点的小炒与酒端上来。阿宝伸手抢了一个酒杯在手,嬉皮笑脸地央道:“给我也尝尝。”
锦延眼睛一瞪,她只得讪讪地将酒杯放下了。
菜上齐后,两人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天上的星月朦胧,满城的灯火辉煌,世间的风流男女。
阿宝正吃着,忽地呛了一下。锦延问了一声:“怎么了?”又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不远处一群妇人正向他二人且惊且疑地看过来,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她身后跟着的一群婢女老妈子也都直勾勾看向这里。
阿宝哀叹一声:“熟人太多并不都是好事……”又问锦延,“今日可带了银子出来了?”
锦延微微挑眉:“怎么?欠债不还,被人追到这里来了?”
阿宝伸手去他怀中袖中乱摸,口中道:“若没有,我只好躲起来了。”在他身上没有摸着银子及银票,便缩起来要往他身后蹲。
锦延一把拉住,蹙眉喝道:“傻子,你如今有了身孕,还能做这样的事么?若是磕碰着了肚子,看我饶不了你!”狠狠地瞪她一眼,又“啧”了一声。
阿宝被他从背后揪出来,又被训斥一通,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才装作刚刚发现那中年妇人的样子,站起身笑嘻嘻地道:“咦?原来是赵家姨母,真是巧。”本想称一声“赵夫人”,想想泽之哥哥的救命之恩,便又在姨母前加了“赵家”二字称呼。
赵夫人却顾不上阿宝说什么,一双眼睛越过她,对着锦延上下打量了一番。锦延正自斟自饮,今日他一袭竹青长袍,头上一枚白玉簪,虽坐在这道旁不起眼的小炒摊儿上,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华,却能叫人在来往的熙攘人群中一眼望见他。
锦延微微抬眼,向这边看了一看,赵夫人心头一跳,忙敛了心神,笑嘻嘻地拉住阿宝,口中道:“哪里是碰巧?是我家铺子里的伙计看见了你,跟我提了一提。我心中挂念着你,才到这边来逛,果真看见你在这里——”
赵夫人口中说着话,伸手悄悄地捻了捻阿宝衣袖的衣料,不由得又是心头一震,说出来的话比之从前更是亲热了几分:“傻孩子!怎么你嫁了人也不知会姨母一声?你嫁人,姨母本想着还要为你添妆呢!谁料你不但不知会姨母一声,反而叫人送来三千银子给姨母,姨母是帮过你,但哪里有这许多!你是要姨母夸你懂事呢?还是为你与姨母明算账而难过呢——不过,无论如何,姨母得知你嫁了人,并且过得好,便也就放心了。”言罢,从身后拉出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却略显瘦弱的年少女子来,道,“这是你表嫂子梅兰,泽之的媳妇儿。你与泽之今年都成了亲,我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只是不知道你嫁的这一位,是哪家的公子呢?怕也是了不得的富贵人家吧?”
阿宝听她快言快语噼里啪啦一通说,却只记住了“送来三千银子”这句话,回首去看锦延,他正巧也抬头看她,远远地对她微微一笑。阿宝眼睛亮亮的,心口微微发酸发涨,也冲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