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承书一剑刺出。
无名的剑法,无名的刺杀,无名的剑意。
颓废、决绝、一往无前,抛却生路的一剑。
这是她前世最强的一剑,巅峰的一剑——她一生悲哀痛苦与颠沛流离的集合,在绝境中万念俱灰之下创出的剑招。
……震碎了自己爱剑含光之后,以身做剑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剑。
“阿弥陀佛。”绍光看着纪承书剑下劈开的草地,行了个佛礼方才开口道:“施主,你的剑意和你的心意,合不上了。”
那是不把别人当人看,更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一剑,完完全全将自己作为工具不顾生死的一剑,令他这个和尚看着,只会觉得悲哀的一剑。
但这一剑的剑意,和纪承书的神情对不上、心意更对不上。
绍光完全没想到,这是她的剑法。
“我知道,”纪承书收了剑,她每天早上都会早起练剑,两千年的习惯,改不掉了,这一次绍光闲着没事跟了过来,虽然只是个幼童,但他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我已经不打算练了,这一招,还是弃了吧。”
弃了吧。
强大又如何,她如今的心境早已不会再如此轻而易举地绝望,刺出的剑也会离了轨迹,还是弃了吧。
纪承书练剑从最初的每日三万到三千、三百,再到最后的三十剑、三剑、一剑,花了一千多年,每当她的剑意精进一分,数目就少一分。
她收了剑势,只做基础的劈砍,三万次一次不少练完,天色已经大亮。
纪承书知道该走了,氐族每一天都在向一个方向迁徙,虽然季节不大对劲,现在的牧草丰满多汁,远不到需要迁徙的程度,但他们没有目的一样的向同一个方位走着,就像要从哪里挣脱。
纪承书已经跟着他们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
她在原地歇息片刻,正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对她的召唤:“书!”
氐族人觉得她的名字难念,个个都无师自通地简化成了她的最后一个字。
纪承书闻言转身,面上显露一抹笑容,她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一位少年抱下马,迈着小短腿向自己跑来。
是其木格,她总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
她已经和其木格混得很熟了,就是那个移情别恋的小姑娘,她的名字意为花蕊,纪承书觉得很适合她,草原上的花蕊。
纪承书偶尔也会和她讲故事,每当这个时候,几乎整个氐族的孩子都会围过来,听她讲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在这片被大山与军队横断而与世隔绝的草原上,他们都有着别样的凶历与纯真。
纪承书也只是挑着自己能说的在说,她绝口不提大启的繁华,这会让这些孩子的心里埋下不该有的嫉恨与憧憬的种子。
她不希望日后会收到她曾经见过的孩子,最终变成了万人屠千人斩的消息。
她知道这是一群狼崽子。
能喝下畜生饮用的浑浊污水,可食生肉喝马血,即使是最小的小姑娘也能张弓,大人朝前射和朝后射都一样的准确。
这是一个艰苦到了极限,反而顽强到了一种境界的民族。
他们的生命力,是草原夺走了他们如同大启子民一般安定的生活后,赐予他们为数不多的礼物。
“七年前的血洗,不应该再有一次了,也不能再有一次了。”纪承书还记得绍光对她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子,极致的忍耐与极致的愤怒融合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空茫。
他是啃着死人肉长大的孩子,是这场战争里最大的受害者与真正的无辜者。
绍光想要复仇,却不知道该找谁复仇,灾难的起因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没人说得清。
他在情感上恨着这个世界,却从心底真切的爱着它。
纪承书抱起其木格,抬眼看向那位与她并无交集的少年,她知道他与自己同是大启人,眉心没有第三只眼便是再也明显不过的特征。
“在下许念。”少年走到她面前,行的是大启的礼仪,逆光的眉眼间缭绕着与生俱来的阴鸷,这是个一眼看上去仿佛鹰隼一般的锋锐少年。
纪承书抱着其木格,颔首:“纪承书。”
之后相顾无言。
这两个人一个一脸谁都欠他十万八万的阴郁表情,一个表情正经到让人笑不出来,他们碰在一起的诡异气场让其木格都缩起了头。
这就是所谓的气场不和了吧。
“该走了。”许念首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与他的那连挑眉都能算奇迹的面部表情一样,意料之中的少言寡语。
纪承书本身就不爱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跟着走了,而绍光则是不擅长应对这样的人,对他来说这种人已经能算天敌了。
绍光磨磨蹭蹭的落到了最后面,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走上了纪承书练剑所站的草地,在他踏上那一片草地的刹那,如同严冬来临,时光迅速从碧绿的叶片上流过,碧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枯黄,然后啪地破碎。
由他所立的地方为原点,那一脚为契机,这数丈方圆之内,生机尽皆泯灭。
绍光几乎是立刻就抬眼望去,纪承书的背影已经端坐在马上,以他的视力都只能看到一抹挺拔的靛青色影子,她脊梁笔直的姿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漂亮。
这是她的那一刺。
绍光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明白了过来——那一剑抽空了这方圆内所有生机、击碎了所有生机。
创造出这一剑的人,到底是不得不死到了什么程度、信仰被粉碎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使出这样伤人伤己到了憎恨自己、憎恨万物的剑法?
好在她放弃了那一剑。绍光想着,不免有些安心。
纪承书回去的时候,其木格正吵着要做仙人,纪承书笑着转移了话题,她并没有仙骨,修不了仙。
在她说到仙人可以腾云驾雾御剑飞行的时候,其木格的目标立刻就被转移了,这次她吵着要纪承书带着她一起飞。
“好,在你有生之年,”她揉了揉其木格毛茸茸的头顶,笑得很爽朗:“我一定会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辽阔。”
而一边的许念,则喃喃着仙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许小仙,你认识她吗?”纪承书骑马跟在他身边,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许念若有所思,他眉心有一道很深的褶皱,看上去像是常年瞥眉所致,此刻他的眉宇锁得更深了,看起来居然有让人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脆弱美感。
“不知道……不过,很重要。”他微微摇头,眼眸低垂,有些疲倦的样子,“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叫什么。”
他出声解释,声音低哑好听,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温柔,意外的适合说长句子。
之后不管纪承书怎么问,他都不出声了。
纪承书跟着氐族一起迁徙的时候,一直在想许念所说的话。
她可以肯定他就是许小仙的弟弟,许小仙给过她画像,这两个人的长相又简直如出一辙,就连小习惯都和许小仙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对许小仙的名字有反应,但不记得了。
许小仙的家人仿佛忘了他……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许小仙好像也忘了他……
“遗忘”吗……真是诡异的共通点呢。
傍晚的时候,氐族到了一处溪水边,但随着出去查看的族人回归,气氛渐渐变得凝重了。
其木格甚至抱着纪承书的衣角抽噎起来。
“我们……”她一边哭一边在纪承书的身上抹眼泪:“我们都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等等,先别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纪承书不会哄孩子,还是这种平时头上磕出血都不哼一声的孩子突然一下子哭起来,她就更手忙脚乱了,只好先闻声软语地安慰:“我在这里保护其木格,别怕。”
其木格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孩子,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但眼睛还是红红的:“我们都走了好久好久了,但每三天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怎么办,书,我好害怕……”
纪承书的表情严肃起来:“其木格,你还记得今天是第几个三天吗?”
“算上最开始的三天,这是第四个了……”其木格掰着手指,算得很吃力。
“十二天了吗……”
诡异的遗忘,三天一次的轮回,这件事,和那个送他们过来的传送阵绝对脱不了干系。
纪承书努力回想,在过去的这个时候,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这个时候……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她干笑着摸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常羊山崩塌,封印破坏,刑天头颅仅剩的意识被放出,一个噩梦就让百里生灵涂炭。
如果真的是刑天,事情就真的棘手了啊……
纪承书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来到的地方,正是刑天的意识海。
她的所作所为,于刑天而言便是自己的一场梦,然而这场梦,却让两位来自未来的修士、一位离家寻姐的少年,与一个早已消失在时光彼端的民族相遇。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