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我父,容与承书。(一)
“这可真是……预料之外啊。”
容与立于红缨身后,透过她投射的一面水镜观察着纪承书所在的地方,“这个人如此了解我的原因,居然是这么可笑的理由。”
“我完全不觉得可笑。”红缨没去看他的脸,只是说着自己认可的部分,“你们曾经是师徒,我不信你现在没有感觉。”
她和容与在不死民中是不同的阶层,容与的身份比她高了太多,但红缨此刻依旧忍不住想要反驳他。
羁绊和感情,绝对不是一文不名的、可以用“东西”来随便指代的心情。
“那又如何?”容与嗤笑:“和她有关系的不是现在的我,更何况,你不要忘了她到底是在哪看到的我。”
“我可是,这位不知名的小家伙的……心魔啊。”
纪承书完全不知道容与对这件事的评价,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在意,容与天生就是这种人,凉薄寡情,永远只做最有利的事,指望他能因为一段跟自己搭不上边的回忆而对她手下留情……
呵呵。
还不如指望他会自行了断。
现在纪承书面前的镜中,小女孩周身的环境已经慢慢改变,她看着她和野狗抢食,吃草根啃树皮,为了一点点食物而被毒打,伤口流血化脓也不放手,一路上被人盯着,无数人曾期盼过她倒下,这样他们就能够像野兽一样,啃食着那具小小躯体之上所剩不多的皮肉果腹。
纪承书看着这一切发生,眸光沉寂无波。
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死去?
明明大仇已报,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了。
不,对她来说,活着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纪承书倏然惊醒,自己到底走进了一个怎样的怪圈,她自从重生以来就一直在找自己活着的理由,拼命用各种事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依旧有意义。
但再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她发现自己不能死。
她是踏着无数的尸骨,剥夺了无数人生存的权利活下来的,她吞吃的每一口食物,都可能是别人续命的口粮。
报仇从来都不是活着的理由,责任才是。
她的父母死了,同伴死了,一路同行的人死了,她在七岁的时候就生饮过仇人的鲜血,见惯了死亡与黑暗,是不折不扣的野兽。
……她给自己找这么多的理由,只不过是自己不想死罢了。
虚伪又傲慢,过了两千年都毫无改变的本性,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
纪承书抽出含光,一剑刺穿了自己大腿。
鲜血顺着剑的纹路滴落,汗水布满额头,她的表情却满载着扭曲的愉悦。
“好险……”
纪承书拔剑,她下手的位置很巧,没有伤到经脉,只是通过皮肉的疼痛强行唤醒意识。
“这就是借用外物强行提炼出心魔的下场吗……差点就掉进去了。”
她没有上药,更没有带药来,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再加上含光,就是她所带进来的全部。
等到疼痛平复些许,纪承书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的再次注视镜面。
这一次,出现了容与。
纪承书惊讶的发现,自己这次居然鼻子一酸,一瞬间从心底涌起了满满的委屈。
她咬住舌尖,再次用剧痛驱散不该有的思绪,保持清明,但想哭的冲动完全没办法压抑。
他不是那个在白骨荒野的容与,而是她的师长容与,明明相貌上没有任何改变,但这个人,仅仅是一个笑容就足以击垮她所有防线,令她溃不成军,只想痛快的倾述一场再沉沉睡去。
纪承书知道是心魔的关系,心魔会放大一个人的一切欲望,但若是没有欲望,也不会产生心魔。
哭出来就输了,不止是输给心魔,输给容与,也是输给软弱的自己。
纪承书当即就向墙壁撞去,大腿的疼痛和舌尖的疼痛于事无补,既然如此,那就用更大的痛苦来驱赶其他的渴望。
镜中出现的景象,是纪承书第一次见到容与。
已经渐渐走出了重灾区,能见到的绿色也多了起来,人们不再是像蝗虫一样,将一切能吃的都塞进肚子里,之前被人青睐的草根树皮换成了茎叶,也有无处可去的人走进了深山。
纪承书就是在那时候进了山,她从小就有一种可怕的本能,这种本能不适合让她生活在大宅院里,但让她在山林之中如鱼得水。
她在山上看见了一间小屋,一片竹篱圈起的地,没有动物,厨房里飘出她许久不见的炊烟,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有沉睡已久的东西都被唤醒,饥饿感几乎在一瞬间就把那个孩子压垮。
她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小屋的方向脸色变换,随手从灌木上扯下一片树叶含在口中,现在不是季节,找不到果子,她只能闻着香味啃叶子,咬一口闻一下,幻想着口中的叶子不再干煸,而是有着丰满的口感。
她蜷缩在树下,静静等待着天黑,这样的房子她曾经进去搜寻过很多次,都是被灾民抛弃的,不止是为了那早知不可能存在的口粮,更是为了一处晚上能够安眠的睡下,不至于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缺胳膊少腿。
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其中的一切构造,这是源于她父亲匠人的教导,通过这样的地图,她有很大的信心进入其中而不被发现。
她从阴影中潜伏而过,蹲守在窗前,耐心的等着繁星挪移,灯火熄灭。
在确定主人睡下之后,她潜进了厨房,在这个年代,偷取食物是最为人憎恨的事,如果说平日最多被扫把赶出去,这种时候只要是被发现偷盗的,都会被毒打而死。
她摸到了灶下,里面还有一点点零星的热度,闻着食物的香味,理智几乎弃她而去,她对自己说,就拿一点点。
锅里面只有几个窝窝头,她左右看看,火速伸出手捞了一个出来,从早已规划好的路线离去,躲在树下,她小口小口的,仓鼠一样的啃着,在把手指上每一粒碎屑都舔干净之后,她感受到了久违的饱腹感。
长久的饥饿已经让她的胃口不断缩小,这一夜,因为一个窝窝头,她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第三天,她每天都会从这一家偷偷的摸一点东西出来,每一次她都会对自己说明天就离开,这是最后一次,但怎样都无法挪动脚步。
然后,她终于被发现了。
突然亮起的灯火令她不自觉闭上眼,等到回过神来就发现已经糟了,她身前站着一位约莫及冠的男子,清俊风流,一点也不像山野的村夫或者穷酸的秀才,在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词——
谪仙。
失去的警惕在一瞬间就回归全身,她用成年人也难以想象的动作抽出一根还带着火星的柴禾,空悬在身旁的柴禾堆上,她嘴里还叼着一个窝窝头,小孩子力气太小,一只手举不动柴禾,她就用了两只手,窝窝头被她随手塞进了口中。
皮相都是次要,她为容与外貌惊叹的时间绝不及她估算他战斗力的时间长久,在性命面前,她做了最快也是最激烈的反应,就像被人抢食的野狗,可以不顾一切的咬破对方的喉咙。
她盯着面前的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虽然被窝窝头挡住了大半部分而显得细小而可笑,但没有任何人会觉得她是毫无威胁的小兔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丢东西,早就怀疑了,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孩子……”容与好似没看到她的神情,和她随时有可能玉石俱焚的动作,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你能先把手上的玩意放下吗?小孩子玩火太危险了,而且一旦点起来先烧到的是你。”
他说完就看着她,但她没动,只是用一种随时都可以染血的凶历眼神盯着他,直到他摆着手,转过身,缓缓的退了出去。
等到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个退到门口的人猛然转身,一个手刃拍下她手中的柴禾,再将她制住,情急之下,野性未退的孩子直接一口咬了下去,力道之大,若是凡人,几乎当时就能撕下一块皮肉。
但她遇到的不是凡人。
于是她磕到了牙。
她的牙也没有白磕,挣扎时她有意识的向着掉落的柴禾,在付出脚底烫出一个燎泡的代价之后,她成功的点燃了墙角的柴堆。
她也没能逃掉,制住她的那双手看着不大,却异常有力,最终,在火势变大之前,她被人像拎小狗一样拎了出去。
她看着自己这几天一直以来蹭饭的地方在火焰中崩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那剩下的窝窝头可惜了。
拎着她的人挺无奈的看着她,最终还是把她给带了回家。
她第一次见到容与,偷过他的菜,咬过他的手,还烧了他的房子,而这个人,给了她一碗粥,挑了她脚底的燎泡,和一次真正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