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寒月冻得冰凉的手,轻声道,“寒月,你下去歇息吧,我先去看看女儿。”
寒月见我面色平淡,眸中清明,点点头,下去了。
我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向一旁女儿和奶娘的住处走去。
自刘缓逝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女儿见面。当时九哥骤逝,我只觉得心神俱碎,万事万物都进不了心,自然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也不想听得到,看得到。
其实,心中更多的是不敢!
女儿的容貌六七成像极了刘缓,我怕我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愧疚,痴缠以及怨怼一并涌上来,狰狞的面目会吓坏了女儿。
谢风找来的奶娘张氏,容貌端庄,身材丰腴,性子也很沉稳,照顾孩子很仔细。寒月又是寸步不离地看着女儿,有她们俩照看着,我很放心。
屋里透着昏黄的烛光,我看着那抹暖黄,在门口站了很久。我抬头看了看天,夜幕低沉,一点星光也无,月儿笼着厚厚的黑纱,看不清楚。左胸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明天可能要变天了。
夜风凉意入骨,我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撩帘而入。
女儿睡在里屋靠墙的床榻上,盖着白底粉花的被褥,衬得小脸白嫩嫩的,分外喜人。孩子果然是一天一个样,这才不到两个月未见,她又长大了许多。眉眼更加分明,黑眉红唇,肤白若雪,比年画上那仙人旁边的小仙童还要娇憨可爱。
我爱怜地看着她,眼睛慢慢有了湿意。我有多久没有亲手抱抱她了?
有时寒月抱孩子给我看,我硬着心肠不开门。如今亲眼看到女儿,才知道那些所谓的心肠硬,不愿见都是空话。
我走到床边,慢慢蹲下来,瞅着女儿安静地睡着,碎了很久的心仿佛重新聚了起来,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不禁轻颤,一下子化成了水。
我鼻头一酸,落下泪来。这是我的女儿,是我和九哥的女儿。九哥虽然走了,还留了一个女儿陪在我身边,不是吗?
而他呢,却是独赴黄泉路,不知这一路上他是如何得戚戚然!
我的轻泣声惊醒了奶娘张氏。她见我深夜立在床榻之前,吓了一跳,待认出我,慌忙要起身行礼。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这一段时日,辛苦你了!”我抹去眼泪,敛去脸上的哀色,尽量放缓声音。
“不敢!不敢!夫人言重了!”奶娘张氏小心翼翼地回答,“能照顾小姐,做小姐的奶娘是奴婢的福分。”
我见她神色仍是有些战战兢兢,回话很是小心。应该这些日子,我疯魔的模样吓坏她了。
“你不必害怕。我来,就只是看看孩子。”我轻声道,“从明日起,我有事要忙,顾不上孩子。就有劳你多费心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和寒月说。”
“是是!”她连声答道,“奴婢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怠慢小姐的,请夫人放心。”
我点点头,“好!”
言罢,我俯下身,贴在女儿额头轻轻一吻。触到她细腻光滑的肌肤,我的心头不禁涌上怜爱。
我轻轻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看着她与刘缓如出一辙的眉眼,哽咽道:“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乖乖的啊!”说完,狠狠心,收回视线,夺门而出。
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就会软下心来。
我主动找到陆英,让他给我开药方,给我调理身子。这一年的时间,我大小伤无数,又经历了早产,刘缓骤逝,身心备受打击,身子虚到了极致。首先要做的就是调理好身子,恢复体力。
陆英一碗一碗的苦药开着,我都是眉头都不皱的一口气喝光,看得谢灵在一旁直咂舌。
每日饭菜不管想不想吃,我都强迫自己多吃一些。
终于等到陆英点头,我欣喜地去找谢风。
第一步,我已经做到了,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会尽心尽力好生去做。沉闷了许久的心,因这一点变得轻松起来,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慢慢消散。最起码,我现在可以慢慢接近自己的目标,这种充实感能把我心中蚀骨的伤痛和差点毁灭自己的无能感压下去。
晴了许久的天,这几日竟飘起了细雨。自得园离我住的陌香居只有一院之隔,我见雨势不大,一时高兴,也就没有撑伞,兴致高昂地跑进自得园。
刚一进院,我兴冲冲地嚷道,“谢风,连陆英都点头了,你可不能食言啊!”
一推开门,就瞧见谢风手执卷书,蹙眉思索着。他的身旁站立着两个魁梧的中年男子,站在地图旁,应该正在商量着什么。见我突然闯进,谢风倒是神色如常地抬头,那二人则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见有外人在,忙规规矩矩地服了福身子,“见过……见过二位大人!”
那二人不明白我的身份,不知如何回应,愣愣瞧着谢风。谢风见我一脸尴尬,放下手中的卷书,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她就是此处宅院的主人,一向恣意随性,在自家院落有些放肆,也是情有可原。两位将军勿怪!”
两位将军自然连呼“不敢!不敢!”
我愣愣看着他,什么叫恣意随性?什么叫放肆?还不是拐着弯说我无礼!
谢风迎着我刀子一样的目光,眉头一动,笑着走到我面前。
他细细瞧着我额前被细雨打湿的发丝,抬手拂掉我发上沾的水珠,柔声道,“怎么没有撑伞?着凉了可怎么办?你先去书房等我一会,我还有些事尚未解决。”
他的语气比平日还要轻柔许多,那黝黑的眸中闪烁的促狭可是让这份贴心的温柔不那么简单,真实!
他肯定是故意的!
果然那两位将军见谢风对我态度这般温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忙微一拱手对我回礼。
我乖乖敛首行礼,咬牙切齿道,“遵命,太子殿下。”
他一愣,随即眸中的笑意更深。
我顶着后背灼人的视线,尽量姿态优雅地走到他的书房。
扮猪吃老虎的人,我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我闷闷地坐在案几上枯坐着等谢风。外间偶有人声传来,听得不太真切,我等得无聊,正好瞧见案几上铺着上好的宣纸,我从笔架上取下毛笔,沾上浓黑的墨汁,伏在案前,认真地描画起来。
涂了改,改了涂……
不知自己修改了多少遍,终于满意地停下手。
“你画的是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谢风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慌忙回头一看。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立在我身后,微微俯下身子,仔细瞧着案几上我刚刚完成的画,蹙了蹙眉,“钟馗捉鬼?”
我听他说完最后那四个字,瞬间脑袋炸了,“什么?钟馗捉鬼?”
谢风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不是吗?”
他修长的手指一伸,指向画上趴伏在地,面目狰狞之人,“这个小鬼画得挺传神的。”
我颤抖着手,指向一脚踏在趴伏在地上那人的背上,潇洒挥剑之人,“那……这人呢?”
“钟馗啊!”谢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随即有些感慨,“没想到你的画技真得提高不少。记得以前你在学堂,常把骏马化作脚长的白鹅,可是被孩子们取笑了好久……”
“哼!”我气得把毛笔胡乱往笔架上一挂,“你是故意气我是不是!”
谢风见我生气,眸中的笑意稍减,“在下愚笨,愿听阁下高见!”
我气呼呼地伸出手指在画上使劲戳了戳,恨恨道,“你就看不出来,那个趴伏在地的是你吗?亏我还把你的眼睛画得这么像,你都认不出来!这个一脚踹在你背上,挥剑的潇洒之人,是我!是我!”
“哈哈哈……”谢风忍不住笑意,肆意笑出声来。
“笑死你算了!”见他笑得开怀,我白了他一眼,心底却是直犯嘀咕。
我画的就这么差吗?歪着头,仔细瞧了瞧,这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哪里不像了!
谢风还算有良心,顾忌我的心情,笑了两声,见我不高兴,忙忍住,“你将我画作小鬼一般,倒也无妨,何必把自己画作粗眉怒目的钟馗!”
谢风一向清亮黝黑的眸里满满都是笑意,仿佛盛不下一般,顺着眼角一点一点往外溢出。
他想大笑,偏偏硬生生忍着的模样更是令我我怒极,“你知道我最不擅丹青,还这般取笑我!”
我顺手把案几上的画,胡乱团起,正欲撕掉,一双宽厚的大手一把抓紧我的手,“别撕!”
“那送你!”我往他怀里一塞,嘟囔道,“就算是我送你的拜师礼了!”
“这拜师礼就这般随意!”谢风口中淡淡说着,双手却是小心得将画抚平卷起,放在一旁放置书画的宽口大瓷瓶中。
“陆英说我的身子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我没忘记此次来的目的,“我明天就要开始训练。”
“这几日不行,待天放晴些。”谢风见我一脸的迫不及待,又道,“这几日,你与寒月多缝制一些沙袋,半斤,一斤的都缝制一些,到时候有用。”
我默默地点点头。
谢风又叮嘱道,“这几日,想吃什么,就叫寒月多煮一些,我怕到时候你累到吃不下饭。”
还能比以前在流水村日日劳作,还要辛苦?我心里虽觉得谢风担心过了头,还是默默点点头。
谢风敛去脸上转为淡漠的笑意,恢复以往的清润。他负手而立,沉声道,“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若是太苦,你受不住,可以随时随地……”
“我别无选择,我会坚持住!”我坚定地摇摇头,“多苦,多难!我都不会放弃!”
谢风眸光复杂看着我,“好!”
两人静默着,偶有烛火恍惚,映着我与他在墙上的身影摇晃,仿若婆娑起舞一般。
“太子爷!”
外面传来周介坚定无比的浑厚声音,我一惊,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谢风点点头,见我转身向门外走去,长臂一伸,把放置一旁的厚披风拿来,给我披好,“雨还未停,你等一下,我给你拿一把伞!”
“不用了,就几步路而已,我走快一些就是了!”
谢风却是不理我,扬声唤道,“周介!”
周介应声进来,见我也在,面上一愣。
“你的伞给她!”谢风指了指周介撑在手里,正欲收起的竹伞。
“真的不用!”周介眼里的笑意太明显了,我心头一慌,忙摆手道。
“那我送你!”谢风顺手接了过来,把伞撑好,蹙着眉头低声道。
周介瞅着我,嘻嘻一笑,“卑职要禀的事也不急,还是太子爷送苏陌姑娘要紧!”
这个周介,真是人不可貌相!仪表堂堂却是有颗八卦的心!
我从谢风手中拿过伞,也嘻嘻假笑两声,“上梁不正下梁歪!”
“太子爷,她说你不正!”
周介不嫌事大地挑唆着。
“唔,我听得见!”谢风神色不变,“待她学会近身格斗之术,你就陪她对招。”
“我手脚粗笨,万一伤了她怎么办?她一个娇滴滴的娘……”周介硬生生把那个已经滚到唇边的“们”字咽了回去,“主子,你这是罚她?还是罚我……”
听着周介不甘愿的哀嚎声,我心情舒畅地走出了自得园。
天气放晴后,谢风终于决定带我去城郊准备训练。
想起今日天还未亮,早就搬回自己府中的陆英睡醒惺忪来给我诊脉,我还是想笑。
谢风每日起得都很早,今日进宫前想起答应我训练一事,临出自得园就吩咐周介早些让陆英再给我把把脉相。周介的办事效率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谢风前脚刚走,周介就率人把陆英连铺盖带人“请”到了陌香居。
陆英给我把好脉后,倒是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府邸,闹着要吃寒月煮的肉糜蛋羹。吃罢早饭,陆英一直看着周介欲言又止。我看着他似乎很难启齿,忙悄悄问他。陆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给我听。
陆英的话差点把我笑断气。
他竟然担心,周介将他“抱”到陌香居一事传扬出去,会影响他日后娶妻大事!
“你还有没有人性!竟笑得这般丧心病狂!”陆英绷着俊脸,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我陆家就剩我这一条命脉,我自然要担负起繁衍子嗣的重任,不能推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