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人间一片晦暗,只有星星的微光,点点洒在沈轻罗的窗棂之上。uctxt.com她整个人都隐在一片黑色之中,只在纤薄的背影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光芒。
这种明暗的对比,更显得她的背影凄清而又孤独。
她就这样在窗口前一直呆坐,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晚间沈夫人叫她过去吃饭,她都和没听见一样,不动不说话。明珠只得推辞说是姑娘身子不适,这才将人挡了回去。
从回到沈家以来,她还从来没这么任性过。明珠知道,她面上一直表情淡淡,可其实她心底十分在意亲情,是以不管沈夫人怎么耍小性怎么格色怎么使脸子,她都一直晨昏定省,一有机会,绝不错过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尽管在用餐时间,她大多数都是淡淡的只顾着吃自己的东西,或是淡淡的看着那一家人亲密甜腻。
可明珠能揣测出,沈轻罗纵然插不进去,她也很享受这短暂的温馨。
明珠端着油灯悄悄进来,蹑手蹑脚的把灯放到不远的桌案之上,抬眼瞅了瞅沈轻罗,她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全然不受影响。只得自顾剪了剪灯花,罩上灯罩,这才走近,低声道:“姑娘,您的腿麻不麻?奴婢替您敲敲?”
她不敢问沈轻罗饿不饿,尽管许嫂精心熬的红枣莲子粥已经凉了,连温着粥的水都换了好几回,红枣的甜香都淡了下去,可明珠也不敢这个时候问。
答案是肯定的,姑娘一定不想吃,也不会吃。
她和翡翠都已经听说朱沈氏和朱七要回去,她们两个也在犹豫到底是跟沈轻罗在沈家住下来,还是回朱家。倒不是全然为自己着想,只是替沈轻罗忧心。
住在沈家,于沈轻罗来说是名正言顺,可日子未必过的舒心。和朱沈氏回朱家,又成了寄人篱下,况且此去不是建平府,而是远隔千里的京城,若有什么变故,沈家鞭长莫及。
说句难听话,此一去,吉凶不卜,祸福难料,是好是歹,都只有沈轻罗一个人承担了。
沈轻罗似乎才听见动静一样,抬眼看向明珠,嗯了一声,想要说话,才发觉喉咙又干又涩,一开口就和刀子刮一样的疼,她咳了好几声,才道:“还好。”
她也觉得腿似乎没了知觉,便尝试的伸开一点儿。只这一动,腿上如灌了铅,后知后觉的动了动筋骨,却酸疼的她差一点呻吟出声。
那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眼里便闪过一抹痛楚。
明珠差一点哭出来。
沈轻罗很少情绪动容,可这会儿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的黑,仿佛迷路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却逞强不肯哭,只在那眼底留了一片晦暗。那晦暗又那么黑,那么深,一点光泽都找不见,几乎要把不相干的人都吸进去。
却仍是孤寂无助,只得她一个人,滞留在原地,茫然无措。
明珠哽咽了一声,蹲下去道:“姑娘,您别动,奴婢替您慢慢捏捏。”
灯影摇动,打在沈轻罗的脸上,一半浓烈,一半柔美。(最快更新)随着明珠有力的揉捏,酸麻渐渐消失,那种能够自控的力量又缓缓的回来了。
沈轻罗动了动腿脚,道:“好了。”
明珠便收了手。沈轻罗很少无缘无故的让她们替她做琐事,就是不得不做的时候,也都是适可而止。
沈轻罗轻声道:“替我倒杯热茶。”
明珠伸手,茶壶里的茶早就凉了,她丢下一句“奴婢去提热水,姑娘稍待”,便急匆匆出了屋子。沈轻罗却只是轻笑笑一声,自顾自的倒了杯冷茶。
整一杯灌下去,嗓子的火烧火燎才好了些。
就在两个时辰前,七哥和她头挨头的坐着,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七哥不会强迫她,他等着她自己说出跟他一起走的话,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她必然要面对诸多阻碍,必要要背负诸多指责,甚至是苦难。
她双肩微颤,却头一次没朝着朱七的怀里偎过去,她明白,这一次,她要自己决断。
似乎七哥的双手还搭在她的肩上,用了些力气,以一种坚定的保护的姿势将她圈了又圈,在她耳边低声说着:“骄骄,别怕。”
沈轻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害怕。
她又想起了初入朱府时,她见姑爹朱焕的那一天跟着领路的婆子,踩在深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路渺茫,无穷无尽,似乎永远都到不了终点。
更可怕的是,这个念头竟让她有三分庆幸,仿佛没有终点,她便可以躲过劫难一样。
沈轻罗忽然翘起唇角,微微绽出了一抹笑。
那一天是她人生中最茫然、最无助最忐忑的时刻,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朱家待下去,她已经从沈家出走,再无回头的可能,她怕自己成为被遗弃的孤儿。可就是那个看起来冷酷残忍的姑丈,却很轻易的就信任了她,不仅接纳了她,还教给了她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取舍。
怎么取,怎么舍,那要看她究意想要什么。
沈轻罗竟觉得无比的懊悔。已经过了三年,她早就鄙薄当年幼稚无知的自己,可现在的自己,似乎并未比三年前的自己更有长进。
当年懵懵懂懂,到底一瞬间就领悟了姑爹的意思,现在,却要考虑了两个时辰之后才有所决断。无知者无畏,这话果然没错。可这也说明,现在的她,终究是长大了,长大的过程是个痛苦的过和程,顾虑的东西、在意的东西都太多,只能忍痛放弃其中的大部分。
沈轻罗腾身而起,大步朝门外走。这一刻,她的脊背修直挺拔,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和坚决。明珠提着热水和她正走对面,吓的一愣,不可置信的道:“姑娘?”
刚才还昏昏噩噩的,这会儿似乎又恢复如初了,也不知道是真想通了,还是走火入魔了。
沈轻罗停下步子,视线缓缓落到她脸上,那眼神不复刚才的迷茫,反倒带了几分轻松,她朝着明珠点点头,道:“我饿了。(uc书盟最快更新)”
明珠欢呼一声:“奴婢去摆晚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不行,不管姑娘想明白没有,只要她肯吃饭就好。
身体是最重要的,人只有吃了饭才有精神。只要恢复了精神,总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朱沈氏看着灯光下丰神俊秀的儿子,精致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朱七并不是在商量,只是在表达他的意愿:“我要带着骄骄一起走。”
朱沈氏不明白儿子的想法,做为娘亲,他在某种程度对儿子是纵容的,因此只陈述事实道:“不可能,你应该明白,很多事,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朱七不是孩子,他不需要朱沈氏喋喋不休的解释,骄骄所面临的诸多困难,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问题:“骄骄待在这,不会快乐,甚至可以说,过去这三年就全白费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没带她出来。”
“……”朱沈氏无耐的道:“哪个人不是从生到老,千篇一律?人活着可不只是为了快乐。当年带她出来,是情非得已,现在不带她,亦是人之天伦。”
这些道理,朱七都懂。
他平静的道:“千篇一律,情非得已,我愿意背负,可骄骄的人生,务必要让她永远没有负担。”
“你”朱沈氏无语:“快乐为什么能称之为快乐?就因为它难得,珍贵,像昙花一现,不是寻常能见的。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快乐,那快乐于她来说也没什么价值和意义了。你是骄骄的什么人?你凭什么替她背负生命中负面的东西?”
“我能,我答应过的,我就不会食言。”朱七斩钉截铁的打断朱沈氏的话:“我不是来请求您的同意。”
朱沈氏气的头疼:“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你这孩子,想法也太天真了,你一句话就要带骄骄走,可叫我怎么办?你爹那里,怎么说?本来咱们一家子进京都是前途未卜,能不能落脚都是问题,我本意是让你爹先去,可你爹又不肯,把你一个人放在建平府又不放心……还有你舅舅舅母这里,他们才是骄骄的生身爹娘,骄骄的事,我一个姑母能操持多久?”
朱七只等朱沈氏唠叨完了,才轻描淡写的道:“娘如果觉得为难,就不要管,都交给儿子吧。”
朱沈氏彻底无语了,半晌才气道:“你激我?”
“儿子没有,我是想让娘看到我的决心。”
朱沈氏恨恨的瞪他一眼,真想脱口而出:我不管了,好,你自己去解决。这话说了也没用,她这个儿子她还能不了解吗?平日里惜字如金,对她对朱焕,他都很少表明他的心思,可一旦他决定了某件事,就一定会努力去争取。
他已经不必要她来说教这世上的事不是努力就一定能争取到的,他早就知道,不努力是肯定争取不来。他不求事事圆满,他只求不留遗憾。
朱焕曾经说过,年轻时不要怕,年老时不要悔。朱沈氏再怎么对儿子要求严格,可究其竟,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儿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用强横粗暴的手段打击儿子,让他因为顾忌而不曾努力,从而留有遗憾。
朱沈氏抚抚额,声音低下去,带着轻浅的柔弱:“你这孩子,可真是……”会为难人。她自然不会让儿子去和沈同谦交涉,那成什么了?就算他立意是好的,可毕竟他自己还未成年,这样不管不顾的替骄骄出头,难免又给了大嫂意外的想头。
她已经表现的刻意冷淡了,可大嫂还是眼含深意,时不时就拿眼睛看骄骄和朱七,就是母亲,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大嫂的授意下,屡屡在自己耳边提起骄骄和朱七。
朱沈氏心里甚是警醒。
她不是不喜欢骄骄,但这种喜欢,远远到不了要娶她做儿媳妇的地步。骄骄年纪太小,朱七等不了,而且骄骄不能给朱七带来助益,所以她绝对不是朱七妻子的最佳人选。
朱沈氏也从来没想过把骄骄许给朱七做什么姨娘。倒不是她心疼骄骄,而是像他们这种青梅竹马,又感情格外亲厚的表妹,往往是夫妻中的大忌,要么就名媒正娶做夫妻,要么就男婚女嫁,各过各的日子,别再掺杂别的东西,否则定是家中祸乱根本。
就冲着这位大嫂,朱沈氏也不愿意和沈家结亲。
朱沈氏看到了儿子的心意,也看到了他的坚决,更看到了就算她袖手旁观,甚至从中作梗,他也会一往无前的信念,只能屈服。
她问朱七:“骄骄自己怎么说?”
朱沈氏觉得窝火,就算是求,怎么也得骄骄来缠自己,哪有小姑娘一句话不说,自己这傻儿子就拼命三郎似的往前冲吧?
朱七轻淡的道:“骄骄会同意的。”
朱沈氏气的把手里的核桃扔了朱七一身,斥道:“滚滚,你给我滚。”敢情骄骄自己都没做出决定呢,她这傻儿子就按捺不住了?
朱七也不躲,甚至优雅的弯身把核桃一个一个都拣回来放进竹篮里,轻笑道:“骄骄又不傻,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不担心她。”
不只不担心,还不会催她不会逼她,就只会来为难他老娘。
朱沈氏白他一眼道:“骄骄是不傻,可你傻啊,傻儿子。”
这一夜,几乎处处都没能安眠,沈夫人和沈同谦也在商量骄骄的事。
沈同谦得知朱焕要前往京城,自是替他高兴,依他的意思,朱家走就走了,骄骄要留下来,沈夫人却不同意。她是有私心的,骄骄若走,这燕支铺就实打实的成了她的。但这点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她又不能说的这么直白,只好拿家里开销紧张,孩子又多,无人照管等等说事:“骄骄在姑太太家养的多娇多金贵,老爷也不是看不出来吧?姑老爷常年在外行走,见识自然不同寻常,他都肯下力气教养骄骄,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若骄骄留在家里,咱们哪有那份余力单替她请个先生?如果不是轻盈太小,我都想把轻盈也一起送到姑太太家里……”
沈同谦瞥了沈夫人一眼,心道:这话也就是她同自己说说。她当朱家是什么了,就算是私塾吧,一年还要给先生束修呢。更何况没钱没权没地位没身份,哪里办得起私塾,请的起先生?更何况朱家替骄骄请的这位先生当真是多才多艺,在京城都不多见,更何况是青化、建平这些小地方。
但不得不说,沈夫人话糙理不糙,有些话还是击中了沈同谦心底隐秘的希望。朱焕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沈同谦纵然知道他打着奇货可居的主意,可他能在三年前就把筹码放在娇小、平凡、寒酸的骄骄身上,还是让沈同谦十分感慨。
尤其朱焕这回举家奔赴京城,那里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有更多的达官贵人,有更多的机会。而骄骄也已经长大了,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不只朱焕,就连自己都可以平步青云。
仕途得意是他的梦想,他也一直在努力,可他不得不承认,千里马是需要伯乐的,而在青化这个地方,他再努力,也没人会多看他一眼半眼。可京城里不一样,那里达官汇集,只要他的名了在哪位贵人跟前挂上号,他就能少走许多弯路。
而这一契机,也许就在骄骄身上。
这些心思,沈同谦不能和沈夫人说,他也只敢在无人时、心底里,遮遮掩掩的想上一想。沈同谦思虑良久,道:“就算你我舍得,也要看姑老爷、姑太太的意思,还有骄骄那儿……”
亲情淡薄,已经伤她不只一回,若这回再强硬的枉顾她的意愿,只怕她又要以为沈家不要她了。
沈夫人一撇嘴道:“骄骄那你不用管,为人子女,自然是凡事都听爹娘的,难不成爹娘还能害她不成?在家这些日子,她早察觉出和朱家不同来了,哪儿好儿哪歹,她自然心里有数。我还没瞧见谁放着清福不享,偏要找罪受的呢。”
沈同谦也认同这个道理,不过还是嘱咐:“你好好同骄骄说,别竟盘算这些小心思,什么福什么罪的,这话少说。将来骄骄在京城立了足,少不得咱侬一家还要麻烦她。”
“妾身晓得,老爷就放心吧,我包管打点的骄骄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的。”
沈同谦心里有事,一时也睡不着,便起身道:“我去找姑太太商量商量。”
沈夫人也就没拦,命人点了灯好生服侍着。
朱沈氏正在蕴酿说词,想着怎么和大哥大嫂提骄骄的事,不想大哥倒先提出来了。她意外之余难免庆幸,可随即也明白了大哥大嫂的意思,不免又有些不齿。
不过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她也就乐得轻松,问沈同谦:“此一去,不知几年几载,骄骄眼瞅着已经长成,这亲事,大哥是怎么想的?”
沈同谦自然是乐意高攀的,可这话又不能明说,只道:“有你和妹夫呢,我同你大嫂都是极放心的,你只管做主就是。”
提到朱焕,朱沈氏也就听懂了弦外之音,在心底轻叹一声,保证道:“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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