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地宫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梦里满世界的暗沉绯红,入眼是一室喜气洋洋的厅堂,堂上墙壁挂着耀眼的大红双喜字。她感觉自己跟孤魂野鬼似得,脚下轻飘飘晃着,耳边是嘈杂的道喜声。忽然间,一声刺耳的唢呐吸引她转身去看,视线才刚移过去,面前拜堂的男女竟然在瞬间变成了两具身着喜服的骷髅。
墨叔若猛一睁眼,从床上噌地坐起。
有人突然出声,“醒了。”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立刻倒头扑回床上。
项景佾拉了拉被子,满脸郁闷,“叔若,是我。”从小青梅竹马,开裆裤都一起穿过,大早上睁眼见到也不必吓成这样吧。
“师……师兄!”墨叔若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捂在被子下的声调模糊不清,她扯下被子坐起来,后怕道:“怎么是你啊,吓了我一跳。”
项景佾起身走到桌边给她盛热粥,一边道:“因为有点事,所以才来找你。”
她将外衫罩上,下床去柜子边扒拉两下头发,实在没法补救了,就干脆顶着鸡窝头去脸盆架子边洗漱。
漱口水在嘴里来回两下吐出来,她抹了把下巴上的水,问:“什么事?”
项景佾将早点准备好,半天却道:“其实也没什么。”他朝她示意了下饭菜,提醒道:“今日要去信陵查看的话,你吃了早点就尽快过来。”
墨叔若仰头,脸上顶着帕子嗯嗯两声答应,于是就错过了项景佾一脸怪异走出去的表情。
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后,墨叔若出现在大堂,百越侯众人正在谈事,见她来,便一脸笑意问道:“叔若昨夜睡得可好?不会念家吧?”
她点点头坐下,打笑道:“伯伯家的床睡着可比墨家的舒服,留下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家。”
百越侯哈哈一笑,“这么说,叔若是答应留下了。”
她眉头突突一跳,眨巴着大眼问:“什么、意思?”
“墨公没跟你说吗?”
她更是疑惑:“说什么?”
“留在百越,做我孙媳妇啊。”
她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遂眉眼惊惧,“没有啊,我爷爷应允了?”
“他让我问你自己的意见。”看她一脸为难,百越侯忙加了句:“你不会嫌弃我百越吧?”
她满脸苦笑,“怎么会,可是我还没做好嫁人的准备,况且……”
“况且什么?”
她声音越来越小,“况且敬表兄不是已经有夫人了嘛!”莫名其妙提婚事不说,还让人当小老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场面!
百越侯恍然大悟,这才笑着解释:“不是敬儿。”
她猛一抬头,满脸疑惑。
除了百越敬还有谁,不会……
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她脸色瞬间变化成一种便秘的难看,“不会……是百越郗吧……”
他嗯了声,“我让景佾告诉你的,你没告诉叔若啊?”前一句对她说的,后一句就转去问一直静默的项景佾。
“我还没说。”
她看向满脸无奈的项景佾,瞬间有种撞墙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一时惊吓,不死心的问:“伯伯是说……冥婚……”
您老还真是宠爱百越郗啊,人死了都不忘给他娶个媳妇,难怪待她这么热情,感情就是来卖身的啊!
百越侯想了下,道:“算不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算不上!!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而且之前百越郗不是娶了京楼雪吗?虽然结局有点吓人,但好歹还是明媒正娶不是吗!
“对了。”百越侯接过少夫人递过去的帕子擦了擦手,“活尸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她正处于凌乱中,根本听不见问话。
项景佾瞄了她一眼,道:“先打算去陵寝看看。尸身不可能自己就动起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嗯。”他点了点头站起来,见众人都跟着站起来,墨叔若这才回过神跟着站好。
“父亲这就要出去吗?”接过帕子,少夫人问到。
“再过几日就是送鬼节,我需得再多费费劲。至于屋里的事,且管住下人的嘴巴,莫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少夫人低头应了声,“是。”
百越侯转身再次看向墨叔若两人,“我还有点事,就不多说了。你们若要去的话,记得多带几个人随行。”
墨叔若点头应了,百越侯这才转身离开,身后跟着几个管事。因要准备马车,项景佾也先跟着出去了。
少夫人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件披风给她兜上,两人慢步朝府门走去。“我不是很愿意你们去,毕竟那个地方最近不太平。”
墨叔若拍着她的手背,“你不用担心,我和师兄都有分寸。只是去看看嘛,况且又是大白天,我们多带几个人,不会有事的。”
少夫人道:“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太好。”
她笑道:“姨姨不相信我,总要相信爷爷吧。”
少夫人也笑,“你这孩子。”呼出口气。“也罢,虽然无法理解墨公的意图。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阻拦。”
“放心吧。”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墨叔若随口提起个事,“对了,你们刚才说的送鬼节是什么?”
少夫人一听,眉头立刻放开了些,“是百越的习俗节日。等过几日操办好了,你就能看到。”
她有些小兴奋。转而一想,“最近百越戒严,这么多人出来不怕出事吗?”
“正因为人心惶惶,才要把送鬼节做的比往年还要盛大。”
送鬼节顾名思义就是送走鬼神。做得比往年盛大也是为了止住百姓心底的恐惧。墨叔若笑笑,“墨川要是知道了,肯定开心得很,他最爱热闹了。”说起来,又接了一句,“等墨川醒来,姨姨千万别告诉他我们去陵寝了,否则他肯定是要闹着跟来。”
少夫人了解地点头,“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去荟萃楼。他不是最爱吃鸡腿了吗,那里的烤鸡可算得上等。”
墨叔若笑得眼睛都弯了,“那就麻烦姨姨了。”
“没事。”两人到了门口,见项景佾拉了马车过来,身后跟了两个侍卫,她担心道:“两个侍卫太少了,带十个人去吧。”
墨叔若拒绝:“我们又不是去劫道,用不着那么多。”
看她已经准备上车,无法只得再次叮嘱,“去看看就赶紧回来,不要多做停留。”
“知道了。”墨叔若爬上马车,朝她挥手,“我们会小心的,你回去吧。”
车帘放下来,马车摇晃了下开始动起来。项景佾看着她,“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墨叔若摆弄着腰间的竹筒,随口道:“先去看看吧,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发现的。”说完抬起头来笑得一脸恭维,“我第一次接案子,总归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师兄比叔若有经验,之后还要多仰仗师兄帮忙。”
项景佾无奈一笑,懒得搭理她,“从之前见过的活尸你就没有看出些端倪?”
她撑着下巴,“说起来是有一点。”
“嗯?”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墨叔若坐正,想了想,道:“我怀疑,死尸复活可能是因为有人下了蛊。”
“蛊?”
“没错。不然还有什么能操控死尸行动?难不成你真信是哪个先祖复活。”她看着他,耸耸肩,“反正除了巫蛊,我是想不到第二个原因。”
“如果真是蛊,那要怎么找这个下蛊人?”
她双手捧着脸皱眉道:“这个我暂时也想不到,恐怕只能等他自己现身。”想起那夜的黑衣人,她摇头道:“就算他现身,我也没信心正面较量能赢过他,看来得想几个法子。”
***
从大宁王朝以来,百越就不曾被统一,直至现在,百越依旧是八国不敢小觑的一方势力。而事发的信陵乃是百越每一位君王的陵寝,里面还包括几位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妃。不用想也可以知道这座王陵修建得有多宏伟。
墨叔若掀起车帘,入眼的石道修筑得分外开阔。视线一抬,便可见远处一道巨石门。那石门修建得实在厚实,加上石门后的甬道高墙遮住了视线,让人更加好奇,这封闭得如盒子般的王陵,里面究竟是如何样子。
“已经快到信陵了。”侍卫提醒。
墨叔若放下车帘,安静得动都没动一下。
一路走来,难见人迹。大抵是因为活尸出现过,近旁村镇已经都没有人居住。这片土地荒凉得只剩他们,不说害怕,多少还是有些心惊。
不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年轻的侍卫出声询问:“墨姑娘,要进大殿吗?”
墨叔若回过神一把撩开帘子,“自然。”
项景佾躬身出去跳下马车,墨叔若随后也走下去。
出现在眼前的两道高大石门,巨大得让人有种跪伏的压迫感。她大致扫了一遍,没敢仔细去看。
“那是什么?”墨叔若指着石门上显眼的诡异图腾,奇怪道。
项景佾道:“我记得好像是叫梵符,百越习俗里用来镇压鬼神扰乱人世的符咒。”
墨叔若拉紧身上披风,感叹一句:“看到都很令人心慌。”
石门传来久未开启的压抑声,此时,两个侍卫正解锁费力将它推开,从越来越宽的门缝里,远处的陵园墓门呈现出阴深深的死气。
在最后一声噪音的消失中,石门终于被推开。
信陵外观修建得很有百越自己的特色。宽阔的大理石甬道直通墓门,两旁是各种石雕,虽经风雨打磨,但前人鬼斧神功留下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面目表情都清晰可见。
她抚摸过上面的灰尘,看去一路,好像有战场骑马的将军、有堂皇宫殿里加冕的皇帝、有斩杀虎兽的勇士……好似在讲述一段前尘往事。
“这些是?”
身后年纪稍长的侍卫道:“这是往生图,记载着数十位百越之君生前的事迹。”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复又看回远处墓门,整个甬道大概有两里长的样子,如果要看完上面的故事,起码得几天几夜。
“走吧。”
阳光从数十米高的高墙上照射下来。走到墓门处,已差不多是半柱香后。
侍卫上前继续开门,开锁后却都很一致地拔了刀握在手中。墨叔若被这一动作惊起那日荒原上的记忆,忍不住苍白了脸。
项景佾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
墨叔若咧嘴牵强地笑了下,害怕之余还是迈开步伐,谁知一脚进去便觉阴风四起,吓得她再次抖了抖。随意选了一座金殿,沿东侧行去,一道被破坏的墙砖倒塌在地。
墨叔若看着那堆砖块,“这里是陵墓封口吗?”
年轻点的侍卫点点头,“这座陵寝已经封存了百来年了,也不知道惹了哪路鬼神,怎么就……”说起来后怕得再次观察四周。
她蹲下去捡了几块砖,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复起身看着两侍卫,“此事是怎么发现的?出事后有人进去过吗?”
“是附近村民发现的。说是半夜听见诡异的声音,第二天发现陵寝后墙开了好些大洞。”
年轻侍卫接口道:“陵寝发生这种事谁敢进去啊!一经发现村民就报了官,后来还是好几十个带刀军官进去的。陵寝多个墓穴不但都被破坏,就连棺材里的先王遗身也莫名其妙不见了。”
年长的侍卫道:“之后侯爷就将这里彻底封锁了。姑娘你还是第一个敢前来的。”话中居然还有赞叹的意思。
墨叔若直接跳过那层意思,“那有人见过活尸吗?”
“嗯,事后不久的一天半夜,陵寝附近的寻常坟堆也出了事,这次是真有人目睹尸体从坟包里爬出来。”年轻人毕竟胆子比较小。他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再之后连这附近村庄都跟着被封锁了。”
“其他地方没发生过吗?”
“没有。”
墨叔若咬着食指。
她想事的时候,一紧张就咬手指头。“如果只有信陵附近,可能就真的跟王室有什么纠葛。”就最近发生的事来看,京楼雪这个点实在嫌疑重大。
她仔细想了想,说:“我们入地宫去看看吧。”
那两人面上自然是不愿的,但又碍于自己是个男人不好意思拒绝,不然无非是表明自己没有一个女子胆大,传出去就太丢人。年长者看了眼一边的项景佾,见他没有反驳,纠结一番,才点头,“只能看看就近的墓室。”
“好。”
侍卫这才取了金殿里的火把点燃,从破坏的入口进去,一前一后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
地宫不知道哪里透了水,一路竟全是稀泥,隐约有水滴落的哒哒声从远处传开,空旷漆黑的隧道阴气更盛,火把时不时被哪里通来的风摇晃着,墨叔若紧紧跟着项景佾,大眼不停地眨巴着。
过了两道石门,墨叔若发现,除了墓穴口的城墙倒塌,隧道里的石门确实没有破损的痕迹,石门后用来封门的石球都被遗置到角落,这就足够说明,石门确实是从内被打开的。
地宫在礼成之后,宫人会用长柄钩从石门缝伸进去,将早备好的石球向外钩拉,石球沿着早先凿好的小沟滚进门边挖好的深坑,合了槽,恰好顶住石门,从此,除非设法破坏,否则石门便再不能打开。但很明显,门并没被破坏,只有石球从深坑移了出去。
过了最后一道石门,几个分叉中选了最边上一间墓室。四人走进去,只见一具破开的棺椁摆在墓室正中。侍卫拿着火把依次在墙上插好,昏黄的火光瞬间将整个墓室照亮。
墨叔若沿着棺椁绕了一圈。原本用来封棺的上好木料跌落在地,上面云玟彩绘依旧清晰,甚至还能看见一些古老的图像符文。
她弯腰嗅了嗅木料,只能闻到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腰间藏蛊竹筒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她惊起,忙将它拿出来打开。一股白色洪流沿地上爬出,跟着它们行进的尽头看去,墓室其中一个角上一道漏水的湿痕从顶部绵延而下,她快步上前,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天蚕蛊在湿痕下部越集越多。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沿湿痕挖下一块黏土,用布匹包好放到小木盒里,再小心放进随身腰包。
“叔若。”
她回头去看,“什么?”
侍卫在石门边举着刀,面色有点紧张,“墨姑娘,我想我们得走了。”
漆黑隧道,伴着阴风偶尔传来几道不明声响。此情此景,竟是诡异到吓人。
“好。”她慌忙把天蚕蛊收回竹筒,仍旧是一前一后快速朝外走去。
过了一道石门,正准备继续向前,通向金殿唯一的路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叫声,四人急忙停步,即使还没看见前面有什么,但还是脚步一转朝另一处隧道行去。墨叔若被项景佾拉着走得匆忙,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通往出口的隧道,一片漆黑中,忽然闪过一线蓝色幽光,只是一晃而过,再看时,却是什么都没有。
四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闯入了另一间墓室,刚踏入,脚步便立刻停住。墨叔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睁大双眼瞪着那个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的活动死尸,整个人抖得已经不好使唤。项景佾拉着她缓慢朝外移动,尽可能的不发出任何声响吸引到它。
眼看就要转出墓室,那身后年轻侍卫因为慌乱,一不小心踢倒了墓室门边置放的陪葬器皿,一时间,叮铃哐啷摔了一地。
那活尸回过头,露出一张腐烂狰狞的脸。
项景佾大喊一声:“快走!”一手抓着墨叔若就往外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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