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映生离开的时候,无意间扫动的视线一顿。
饭馆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有几个小摆件,其中有个瓷猫,巴掌大小,眼睛微微眯着,胖乎乎萌萌的,一副没睡醒的憨样。
只是那么一两秒的停留,很有眼力劲的中年美妇就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豪爽的找袋子把瓷猫装起来,亲手提给了年轻人。
孟映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愧是生意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瓷猫虽然做工精致,但毕竟不是什么古董。
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个厉害的高人,结识以后对自己一定是有利无害,中年美妇还想再送点东西聊表心意,她尚未有所动作,就被年轻人的动作打断了。
孟映生递出一张名片:“女士,有困难随时可以找我。”
中年美妇伸手接过来看了看,名片上写着驱鬼事务所,简单直白粗暴,地址在郊区,她慎重的收下:“孟天师,你稍等一下,我……”
孟映生打断:“我还有事。”
中年美妇知道他看出了自己想巴结的心思,便适可而止的说:“欢迎孟天师下次带女朋友过来吃饭。”
孟映生的脚步停住:“女朋友?”
“那小猫……”中年美妇笑着说,“不是因为女朋友喜欢?”
孟映生想说不是,转而一想,不过是陌生人,没必要解释。
中年美妇看他没否认,就记在了心里,下回要是见到他的女朋友,得跟对方交个朋友。
孟映生打包了一份鱼香肉丝饭带回去,顺便把另一个袋子给小徒弟。
三叶不解的看看师傅,看看袋子,又去看师傅。
孟映生拎着葡萄去厨房:“自己拿。”
三叶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猫,她呆住了。
客厅里半天都没声响,孟映生探头,发现女孩抱着瓷猫一动不动,他挑眉:“怎么?不喜欢?”
三叶回神:“喜,喜,喜欢师,师傅。”
她面红耳赤的摆手:“不不是,不是喜欢师,师,师……”
越紧张,说的越不好。
“不急,慢点说。”孟映生笑着说,“师傅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三叶先是松口气,之后就丧气的垂下脑袋。
孟映生洗了葡萄出来,客厅里就剩他自己了,他把葡萄放到桌上,开电脑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咨询。
跟过去相比,道界虽然活跃了很多,但还是有人不信鬼神之说。
其实主要还是价位高。
孟映生也没办法,行情就那样,他收的还是中间价。
楚白跟方小如那种驱鬼师家,地位名声都积累出来了,一个单子的价比他起码高几倍。
那两家在道界的位置算是顶尖了。
咨询的人还挺多,其中还有风水类的问题,孟映生边吃葡萄边翻看,挑稍微不那么脑残的回应。
快九点的时候,孟映生打完坐去找他徒弟谈心,青春期的小孩很敏感,会因为一件事一句话钻牛角尖,如果不及时开导,影响身心健康。
三叶在画画,桌上有点乱,她不好意思的快速收拾收拾。
孟映生是为了吃晚饭那会儿的事:“小叶子,师傅不会嫌你说不好。”
三叶猛地抬起头,眼睛有黑又亮。
孟映生被看的莫名有一点不自在,他咳一声:“说话之前先在脑子里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说,紧张的时候多深呼吸,不要去看别人的眼睛。”
“师傅说的这些你大概也都知道,反正师傅想说的就是,每个人都有闪光点,也有不足之处,不要自卑,要去接受,接受了才能去克服。”
三叶愣愣的,没有说话。
孟映生的眼里闪过几分疑惑,怎么没反应?
不应该啊,他来之前做过功课,青少年成长期家长要怎么做,不能怎么做,大致都了解过。
下一刻,孟映生看到小徒弟哭了,他手足无措:“哭什么啊?”
三叶抿着嘴角,安静的流眼泪,肩膀轻微颤动。
孟映生笨拙的把她抱到怀里,拍拍她瘦弱的后背:“师傅要是有什么话说重了,让你不高兴了你就说,师傅不是不讲理的人。”
三叶把眼泪擦在了师傅温暖宽厚的胸口。
房里的气氛有些许微妙。
孟映生岔开话题,手指着电脑屏幕上的画:“小叶子,这样的画人给你多少钱?”
三叶吸吸鼻子:“两,两千到,到四千。”
“不错啊。”孟映生随口问,“你平时画一张需要多长时间?”
三叶说一星期到一个月,看难易度。
孟映生近距离看看画,风格偏童话,颜色鲜艳明亮,充满希望与美好。
只有内心干净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世界。
孟映生直起身说:“师傅要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熬夜的女孩子会变丑。”
“……噢。”
三叶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没找到答案,她上网发帖——师傅说熬夜会变丑,这是真的吗?
【大家快来围观智障!】
【一楼才是智障,不知道别乱说,熬夜真的会变丑,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是皮肤代谢的问题。】
【熬夜十来天,你就是半仙。】
【肯定的啊,熬夜很伤的,就说一点吧,熬夜皮肤会差很多,我原来的皮肤白白的,现在发黄还粗糙,脑子都变笨了,不说了,我哭去了。】
【我的关注点是师傅,所以楼主是小道士?】
【道友,可以问你是在哪个道观吗?星星眼。】
【只有我吃到了狗粮?】
【我也……】
【什么也不说了,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们,这碗狗粮我先干为敬!】
【一脚踢翻狗粮,愤怒出贴去撸我的猫猫。】
【连猫都没有的我哭着抱紧自己。】
【我胖的连自己都抱不紧,不说了不说了,从明天开始减肥,我先吃块巧克力奶油蛋糕压压惊。】
【……】
三叶洗了个澡回来,楼已经歪的不成样子了,她刷刷评论,顿时就从脸红到耳根子。
还好师傅看不到这个帖子。
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傅。
三叶躺到床上,左边是师傅送她的生日礼物皮卡丘,右边是小时候院长送她的小兔子玩偶,床头柜上是师傅今晚给她的小瓷猫,她高兴的傻笑了会儿,带着满足的表情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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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闷热难耐,早上的太阳都不温柔,后背跟席子连在一块儿的地方全是汗,有赖床的心,残酷的现实却让你赖不成。
三叶不喜欢空调,从那里面吹出来的冷气让她不舒服,她都是开的风扇。
七月尾,风扇的风是热的,只能说有比没有稍微强一点点。
三叶在后面圈一块地种了点青菜,她早起去浇菜锄草,黄瓜,西红柿,豆角都长的很好,尤其是小青菜,一场雨长一寸,长得绿绿葱葱的一大片,所有的蔬菜都没打过药,自然生长的。
上午孟映生下楼,看到他徒弟坐在椅子上缝衣服,面前摆着针线篓子,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衣服破了?”
“嗯。”
三叶有点郁闷,她摘豆角的时候没注意,右边的袖子被带刺的树枝划破了,上面多了一条三四厘米左右的长痕。
孟映生说:“破了就算了,师傅再给你买。”
三叶手一抖,针头扎到了手指,她找纸把冒出的血珠擦掉,摁了摁那处小红点说:“还,还能穿。”
“不要给师傅省钱,师傅下山是来历劫的,不是为了成为土大款。”孟映生去冰箱里拿出绿豆汤喝了几口,“钱越赚越多,花的时间赶不上赚的,你要多帮着师傅花花。”
三叶抬头:“历劫?”
“是啊,历劫。”孟映生耸肩,“师傅的师傅说的,具体还不知道是什么劫。”
三叶哦了声,师傅历完劫就会回道观里吗?那她呢?她是不是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片刻后,三叶在划破的地方缝了一片叶子,将瑕疵完美的遮掩了起来。
但她不是很开心。
人吃了很多苦,可一旦尝过一点甜,再回头去吃曾经吃过的苦,怎么都吃不下。
三叶原来一直孤单的活着,不觉得有什么,认为只是少一两个说话的人,没关系的,反正她也说不好,没人愿意听。
但是,遇到师傅以后,她就不想那么活了。
有个人陪你吃饭,说话,看电视,逛街,手把手的教你很多东西,不会就再教一次,永远都用所有的耐心对着你,从不对你发脾气大呼小叫,更不会骂你,伤你自尊,只会在你做好一件事的时候鼓励你,在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保护你。
能遇到那样的人多幸运啊。
三叶抿抿嘴巴,不想跟师傅分开。
孟映生喊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怎么一副难过的样子,想家了?
他想起昨天在花鸟市场瞥过的一个人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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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知了在丧心病狂的叫着,没几天活头,所以它们正在肆意的享受着外面的世界。
钱家堂屋响着《西游记》的片头曲,老爷子看好多回了,还是看的津津有味。
从昨天到今天,钱越山的第一份情书依然在难产中,时间拖的有点长,快要生不出来了,他烦躁的丢下纸笔从房里出来,打着赤脚在堂屋晃悠。
钱大爷费劲的左看右看:“越山,你能让爷爷把这集看完吗?”
钱越山说:“看呗。”
钱大爷说:“你来来回回的晃,爷爷发头昏。”
钱越山:“……”
不晃了,钱越山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凉席上面,翘着二郎腿抖个不停,没一会就爬起来,这翻翻那翻翻,一看就是心里头有事儿,又不知道怎么办,燥的。
钱大爷趁着放广告的功夫问孙子出啥事了。
“没啥事。”
钱越山穿上拖鞋上院里溜达一圈,满头大汗的回来,语出惊人,“爷爷,我想追三叶。”
他还以为爷爷会激动的蹦起来,没想到人淡定的很。
“爷爷,孙大圣你都看八百回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啊?”钱越山病急乱投医,“帮我出出主意呗。”
钱大爷瞅了眼孙子,上下一打量。
钱越山条件反射的把翘着的腿放下来,挺直腰杆。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钱大爷说,“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
钱越山的脸抽了抽:“爷爷,我是大学生。”
钱大爷把脸一板:“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没暑假作业?”
钱越山耸耸肩:“反正我没。”
钱大爷下定论:“大学生还不如小学生。”
钱越山无力反驳。
一集《西游记》放完了,卡在关键的地方,钱大爷心里没着没落的,他拿起自己的紫砂壶喝两口凉茶,慢悠悠的问孙子:“有想法了没?”
“有,没有。”钱越山抓抓头,“我觉得打电话发短信都不够诚意,就想给她写情书,一笔一笔写在纸上面,每个字都是心意,那效果绝对更好。”
“问题是,我从昨儿写到今天,草稿都打了一堆,还是没写出来。”
钱大爷嫌疑的说:“白长那么好一皮相。”
钱越山郁闷的撇嘴:“爷爷,我这脸的用处不大,三叶天天看她师傅,肯定对帅哥麻木了。”
“也对啊。”钱大爷不给孙子留面子,“越山,那你连唯一的优势都没有了啊。”
钱越山翻白眼:“爷爷,我是您亲孙子吗?”
“是不是你不会自己照镜子?”钱大爷说,“要不是亲的,你能长这么帅?”
钱越山无语了。
钱大爷有感而发:“时代在进步,也在退步,爷爷那会儿谈对象,都是面对着面说,哪像你们这些小孩,名堂多了,花样多了,人就不实诚了,还是当面好。”
钱越山说:“当面被拒绝,我脸就得搁鞋底下。”
“搁就搁了,又不会少块肉。”
“那自尊呢?”
“既然你既要面子又要自尊,那就继续闷着吧,闷着闷着,就闷到小三叶成别人家的了。”
钱大爷背着手往外面走。
钱越山跟在后面:“爷爷,你再帮我想想别的法子,除了当面说,还有其他的……”
“没有。”
钱大爷瞪孙子,“一边去。”
“都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追个姑娘还缩手缩脚,没出息!”
“……”
钱越山抹把脸,咬牙回屋奋笔疾书。
钱大爷在桂花树底下摇蒲扇:“老伴儿,咱孙子长大了,想找媳妇儿了,就算他失败了也是好事。”
原先一跟他提哪个姑娘,他都左耳进右耳出,不长心。
在学校里看不着,只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反正放假回来从来没见他跟哪个小姑娘出去玩,也不带人回来。
整个假期的前半部分要么一个人窝房里打游戏,要么跟几个小兄弟去摸鱼,或者打游戏,后半部分出去打工赚生活费,身边还是只有男孩子。
现在总算是开窍了。
太阳下山前,钱越山人生的第一份情书终于生了出来,他往椅子上一瘫,有种得道成仙的飘飘然感觉。
拿起情书拍拍,钱越山决定吃完饭再行动。
一来是吃饱了才有劲儿。
二来是趁这个时间再检查一遍错别字。
晚上三叶出来倒垃圾,被钱越山叫住了。
钱越山明知故问:“倒垃圾啊。”
三叶嗯了声。
钱越山咂咂嘴:“今天的天气真热,晚上一点儿风都没有。”
三叶心想,是没风,很闷,要下雨了。
钱越山走近两步,弯着腰跟女孩说话:“吃过晚饭了没?”
三叶点点头。
钱越山拍一下胳膊,捏死蚊子尸体弹出去:“这儿树多草多,蚊子不但大还毒,要多往身上喷点花露水。”
三叶说:“没,用。”
“比不喷强。”钱越山指指女孩的左边脸颊,那里有个蚊子包,挺大一块:“你看你,被|咬|了吧?
三叶下意识去抓脸上的蚊子包,抓得更红了些。
一滴汗珠从女孩乌黑的鬓角滑落,顺着她好看的下颚线条往脖子里淌去,钱越山及时挪开视线,他|舔|了|舔|嘴皮子,声音有点不自然:“小三叶,你师傅呢?”
三叶说:“在,在打坐。”
在打坐?那应该是传说中的封闭感官了吧?好机会!钱越山黑亮的眼睛闪了闪,他一摸口袋,没有,完了又去摸左边的口袋,还是没有。
钱越山进入了懵逼状态。
好在他很快就出来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裤子不对。
我了个大槽!
出门前钱越山觉得身上有烟味,就回去换了身衣服,从头到脚全换。
情书在原来那条裤子的兜里面。
出师不利啊卧槽,钱越山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三叶要回去了。
钱越山拉住女孩的胳膊,指尖传来一片光||滑||细||腻,眼前是水||润||润|的樱桃小嘴,他的脑子一热,突然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三叶刚好被后面的蛐蛐声吸引,头偏到了一边。
钱越山的初||吻|落在了女孩的脸颊上面。
三叶呆住了。
钱越山也呆住了。
三叶蹙着眉心往小楼房里走。
钱越山手足无措的追上去,张开手臂把人拦住。
“对不起,我,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我混账!”
他气恼的抽自己一下,气息喘着,目光炙热且单纯:“三叶,其实我给你写了份情书,今晚我来找你,就是想对你表白,结果我把情书落家里了。”
说着说着,钱越山露出了沮丧的笑容,他长了张痞帅的脸,看起来坏坏的,给人一种有很多女朋友的感觉,其实面前这个就是他的初恋。
两个月前,爷爷生病,钱越山请假回来照看,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知道完了,后面还是照样皮,因为他不会别的,就想着把最真实的自己摊给喜欢的女孩看。
钱越山咽了咽唾沫,他将一颗跳动着的,真诚的心捧到女孩面前,认真的看着她说:“三叶,我喜欢你,很干净的那种喜欢。”
三叶先是愕然,之后满脸歉意。
钱越山一看她的反应,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凉了。
初恋开出的那朵花儿还没来得及放飞生长,变成一片花海,就蔫了下来。
钱越山深呼吸,强颜欢笑:“没事儿。”
他一窘迫就会抓耳朵,这会儿都快抓红了,嘴上却一个劲的说:“真没事儿。”
“我可是一支潜力股,你错过了,将来就只能躲在厕所里哭。”
三叶微张嘴巴。
钱越山哈哈大笑:“逗你玩儿的。”
表白失败,钱越山打道回府,别人求婚一百次,被拒绝一百次,他才只有一次,算不了什么。
尴尬是尴尬了些,好在他过几天就要去打工了,结束之后开学,下次见面最起码也是几个月后的事。
那话怎么说来着,时间会冲淡一切。
钱越山一通自我安慰完,还是很丧,丧成狗了。
他踢飞脚边的石头子,耷拉着脑袋往家走。
喜欢一个人,嘴上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三叶显然不喜欢他。
所以这次他纯粹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网上说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哪怕只能默默的喜欢,钱越山撇撇嘴,特么的全是扯淡。
最好的是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钱越山走路没留神,撞树上去了,他没想到这么傻逼的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脸顿时红成番茄。
骂骂咧咧了几句,钱越山跑回了家。
蛐蛐跟青蛙都在草丛里欢快的叫唤个不停,像一对儿小冤家,不知道有个帅小伙失恋了。
站在原地的三叶听到背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到过来的人愣了愣:“师,师傅。”
孟映生本来是在打坐,但是屋里太闷了,闷的他没办法静下心来,他就出来走走。
没想到会撞上小年轻的表白现场。
“诚实对待自己和别人是对的,不需要感到愧疚。”
孟映生揉揉女孩的头发:“现在你还小,人生的路长着呢,以后你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拒绝别人,或者被别人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