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讲故事的人
柳郁非擦了把汗,在山脊上站住了。
放眼望去,远山近树,尽收眼底。
远处的山脉轮廓温柔地起伏在苍穹之下,如同大海的波浪,连绵不绝,近处的山体则陡峭得多。大多数山体都覆盖着森林,正值深秋时节,秋叶黄的似金,红的似火,红黄交相辉映。黄的、红的秋叶掩映下,偶有一处直立的石壁,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寒光,如同一柄刺向天空的利剑。
“好一幅刚柔相济的深秋画卷啊!”柳郁非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作为一个在市博物馆工作的人,柳郁非多少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他毕业于国内一所二流大学的考古专业,这是一个冷门的专业,当年报考的人很少,熬了四年,毕业就业的人更少——一部分中途退学了,一部分人中途调整专业了,还有一部分人毕业时换个专业考研了,只留下柳郁非这种学得不好不坏的人混了张毕业证就打道回府。赶上市博物馆招人,他随便投了份简历,居然得到了这份工作。喜欢不喜欢这份工作暂且不说,至少解决了生存问题。毕业了,再向父母伸手毕竟不好意思。
工作不紧不慢地干,倒也有很多清闲时间,柳郁非可以用这些清闲时光干喜欢干的事。
柳郁非喜欢编故事,或者叫写小说。
上大学那会儿,当老师小心翼翼地对着一块据说是秦朝留下的板砖讲得口水四溅的时候,柳郁非凝神端坐,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正在构思自己那个故事中英俊潇洒、情深似海的男主角如何轻裘长剑突破重围救出漂亮的女主角……坦率地说,他的小说也在校网站上赢得了很高的点击率。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总是有一打一打的女孩看了他的小说后慕名而来,找着千篇一律的借口,敲开他们宿舍的门,想要看一看那个叫做“柳郁非”的人长得啥样。女孩们看到柳郁非的本尊后,总是毫不掩饰地把失望写在脸上,然后悻悻地离开,当然,如果不算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她感情脆弱,她是哭着离开的。
在他们宿舍无数次被骚扰后,宿舍老大终于忍不住了,他专门和柳郁非进行了一次谈心。
老大语重心长地对柳郁非说:“郁非啊,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长得丑还那么骚情,把姑娘们批量往我们宿舍勾引,就是你的不对了!”
末了,老大又补了一句:“关键是勾引来了这么多姑娘,你却一个也逮不住,这要传出去,你颜面何存啊?我这个当老大的,在江湖上也不好混啊!”
这哪是谈心,这是往我柳郁非的胸口插刀子啊!柳郁非想,我哪里丑了。
坦率地说,柳郁非并不太丑,虽然鼻子塌一点,眼睛小一点,还经常瞪着两个肿眼泡。他如果把鸡窝一样的头发好好洗洗,把衣服穿整齐,晚上莫熬夜眼睛也不会有血丝,见到女孩时适当注意一下表情,不要动不动流口水,其实也还过得去。
从那之后,柳郁非停笔了。
到博物馆参加工作后,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柳郁非又把写小说这行当拿了起来。博物馆就那么几十个人,女的更少,只有十几个,而且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柳郁非再也不用担心有女性满怀希望地去敲他的门…
柳郁非很用心的编故事,很用心地把故事发到各大中文网站和出版社。
这个世界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无意中做了某件事,可能会引来一片喝彩,可你非常认真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发觉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柳郁非非常认真地写出的小说,淹没在各大网站文字的大海里,几乎没有人重视,点击率极低。发给出版社的稿子,也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柳郁非这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坚持,既然把写作当成唯一的业余爱好,就坚持了下来。他坚持认为,自己不能一鸣惊人不是文字水平的问题,而是没有遇到好的素材,因此他格外留意身边发生的事,大到世界各地发生战事,小到小学生牵老奶奶过马路,他都留意。
他希望发现绝佳的素材,创作出一流的作品。
“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找我约稿?嗯?说啥?老子休息,你等等。等多久?和杨过一样,十六年吧…”他斜眼看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仿佛那是某网站或者某出版社的编辑。
但他一直没有发现能用于创作的绝佳素材,直到有一天傍晚路过一个废弃的地方,原来叫做“自由广场”。
据说有一座叫做什么“世界贸易中心”的建筑要建在这里,多年前周边便开始拆迁,广场周边大部分建筑都拆了,但还有些钉子户拆不动,于是拆的和被拆的陷入了战略僵持,广场上瓦砾遍地,荒草丛生,成了拾荒者的天堂,流浪猫和流浪狗的乐园。
那个叫做“世界贸易中心”的大厦看来要胎死腹中了。
但柳郁非路过那里的时候,发现施工又开始了。挖掘机和推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把山一样的瓦砾从地上搅动了起来。
在那些瓦砾中,露出一尊两米左右高的大理石雕塑。
柳郁非走近观看,发现那是一尊中年男子的雕塑,雕刻得非常精致的,只是非常陈旧,沾着些泥土和杂草。
柳郁非就近找了块破毛巾,在附近的水洼中浸湿,然后慢慢擦拭那尊雕塑。
忙乎了一盏茶的功夫,这尊雕塑身上的泥土和杂草终于清理完毕了。
这是一个戎装男子,但肩上却没有军衔。
他的脸上棱角分明,浓眉下目光灼灼,看着前方,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流露出一丝不屑,又仿佛在温情地微笑。
这时,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盯着雕像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老爷子,知道这是谁吗?”柳郁非给老爷子上了根烟,问道。他总是不放过收集写着素材的机会。
“年轻人,不知道他吧?三十多年前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解放军上将啊,指挥了那场短暂却激烈的战争!”老人吸了口烟,淡淡地说。
“杨云峰!”柳郁非脱口喊道,他对那段历史还是有所了解的。
“是啊,人们为他建了这尊雕塑。那时,常有人来雕像前献花啊…”老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传说,有人在夜深人静的的时候,看见过一个漂亮的姑娘,泪流满面地把自己的红唇贴向冰冷的石像…我还不信,直到那一次,我亲自看到了,那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孩,留着根大辫子,把脸紧紧贴在石像的胸前。我就看着她,等她转过身来,借着月光,我看到她泪流满面…是非成败转头空啊,功过荣辱,留待后人评说…只是,现在的人忙着赚钱,谁会关心发生在2037年前后的那些陈年往事了。”
老人掐灭烟头,走了。
柳郁非站在雕像的前面,和雕像对视。
夕阳西下,火红的余晖照在雕像的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冷峻,可他的眼中仿佛又流露着脉脉的温情。
某一刻,柳郁非有一种错觉,那些轰鸣着的不是挖掘机和推土机,而是呼啸着的战车,那些红色的也不是落日的余晖,而是熊熊燃烧的战火!
这个男人,便孤独地站在被战火照亮的天空之下,从容淡定地指挥着那一场战事…
柳郁非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他决定第二天再去看看。好好发掘一下,或许这真是一个创造的绝佳素材呢。
第二天傍晚,他一下班就往那里赶。
等他赶到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平地了。
他拦住一辆挖掘机,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喊:“那尊雕像呢?昨天还在这儿的!”
驾驶室里的人不耐烦地摇摇头,“清走了,谁知道运到哪里去了!”
柳郁非怅然若失地离开工地,回到家里。幸好,他用手机拍下了那尊雕塑的相片。
晚上,他辗转难以入眠,好容易睡着了,眼前又总浮现出那尊雕塑,孤独地站在被战火照亮的红色的天空下,从容淡定地指挥着那一场短暂而激烈却关系到中华民族命运的战争…他冷峻的面庞和略带温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晰!
连续数天,柳郁非的梦中都会出现那个相同的场景。
终于,他决定去调查了解那一场战争,不是从历史书上,而是从民间。
他拜访了很多人,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居然都不知道那场战争!只有少数年长者能说出点和那场战争有关的事,即便偶尔遇到亲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他们的记忆中也只有某些模糊的战斗的情景。
我们的同胞,果然是善于遗忘的,他们的眼中只有面前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那就代表了强大,却鲜有人思考,世界上那一个强国是靠建房子强大起来的?
就在柳郁非决定放弃的时候,他居然在大街上遇到了那个老人,在废弃的自由广场上,在那尊雕像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
柳郁非非常惊喜,他向老人坦陈,他想写一本书,关于那场战争和那场战争中的一些人,希望老人能够告诉他一些素材。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对那场战争,我并未经历,”老人沉思了一会儿,“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他对这场战争应该非常了解,他知道的故事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就看他愿不愿讲给你听。他住在一个叫做花溪的地方…”
于是,在这个晴朗的周末,柳郁非按照老人指点的路径,风尘仆仆来到成都西北的山区,沿着那条叫做“花溪”的河流,来到了这里。
柳郁非翻过山脊,在红黄交错的秋叶中穿行,不多时,他眼前的地势变得平缓,在那一片平地上,倚山建有一栋小木屋,小木屋的前面是半环状的菜地。
一个人弯着腰,看不到他的脸,能看到的是他雪白的头发,如同在秋风中摇曳的苇花。他正聚精会神地采摘朝天椒,他的篮子里一片火红,篮子快满了。
柳郁非小心翼翼走进菜地,摘下一个朝天椒,放到篮子里。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
他脸上沟壑纵横,仿佛诉说着一个世纪的沧桑,但他的眼睛明亮而深沉。
这老人应该有七十来岁了吧?柳郁非想。
“老人家,您知道杨云峰吗,您知道和那一场战争有关的事吗?我指的不是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柳郁非问道。
老人并不做声,只是稍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柳郁非,然后继续默默地采摘他的朝天椒。
柳郁非也不做声,也帮老人采摘那些红得像火的朝天椒。
不多时,篮子已满,老人直起身来。
他年龄虽大,但腰板挺直,眼神犀利,目光注视着柳郁非。
“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我在成都见到一尊雕像,据说叫杨云峰,就是指挥了2037年中日之间那一场战争的人。”柳郁非看着老人,顿了顿,说,“我想写那场战争,那场战争中的一些人,那些英雄…”
“今年是哪一年?”老人终于开口了。
“2075年。”
“英雄?哪有什么英雄!”老人提起篮子,往小屋走去,“况且,这不是崇尚英雄的年代。你们所说的英雄,是唱歌跳舞或者其它什么过关游戏中夺冠的年轻人吧?”
柳郁非赶紧跟了上去,跟着老人进了木屋,屋里干净整洁,老人示意他在木椅上坐下。
“是的,这不是崇尚英雄的年代,这是个英雄冬眠的年代。很多所谓的“英雄”让英雄两个字蒙羞。但是,英雄的精神不会永远冬眠啊!”年轻人目光热切地望着老人的脸,“如果英雄消失,英雄的精神死亡,那么,下一场战争来临时,谁去捍卫国家?”
年轻人似乎还有点急。
老人的眉角抖动了一下,把开水稳稳冲入茶壶,然后盖上壶盖。
“你看起来应该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年轻人,想这么多,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老人似笑非笑,眼睛看着窗外,那里霜叶正红。
“你说得对,我是个衣食无忧的公职人员,钱不多但还够维持我简单的生活,无聊时则以码字作为消遣。但是,我记得先贤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一直想弘扬一些精神,呼唤一些声音…如果我想写赚钱的东西,没准儿现在我早就是宝马貂裘了。”年轻人有点急了,似乎对自己的才气充满自信。
“是吗?”老人看了他一眼,一丝笑意浮上他的脸颊,“那么,你想弘扬什么呢?”
“忠诚,气节和英雄气!”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倒是个有坚守的人。2075年了,这种人好像很稀罕。那么,咱们也别谈什么英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如果你能把这个故事写好,书卖得不错的话,你送我一包上好的西湖龙井作为报酬,如何?”
“击掌为定!”年轻人似乎怕老人反悔,连忙伸出手去。
老人微笑着伸出手去。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泻入,小木屋里温暖而宁静。
老人把两个小杯子放在小木桌上。
“先喝杯茶吧,我自己种自己制作的,虽不如西湖龙井色泽温润,却一样清香怡人。”老人提起茶壶,让壶嘴缓缓倾斜,茶水向茶杯流去,淡淡的水汽在午后阳光的光柱里升起。
“2037年,那真是一个遥远的年代啊!不过,孩子,真正的较量其实早就开始了啊!几十年了,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呢,很多事我好像已经忘记了,但是,那些人却又从未远离,他们一直在我的心里,他们的面容是如此清晰…”老人盯着窗外,目光悠远而宁静。
似有似无的茶香在小木屋里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