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头鱼宴(1 / 1)

北地大部分湖泊里的冰层还没有融化,要得头鱼,首先就是要在冰上搭起帐篷,砸开冰层,这时,在水下长期空气不足的鱼纷纷把头探到冰眼处伸首透气,笨得都不晓得危险。人只消用钩子钩住鱼唇,用力拽上来即可。唯一的难度就在于,在湖里呆了一冬天的鱼往往已经长得很大,加之北地本身就盛产体型巨大的鲟鳇鱼等,若是遇到这样的鱼,也是吉兆,但也是难点。

半夜,帐篷已经搭好了,大约不过是寅时,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皇帝、太后以及所有随侍的文武大臣都来到冰湖边。小皇帝萧邑沣还没睡醒,又是黎明时最冷的辰光,他揉着眼睛有些闹觉。

眼见完颜绰这位严母的脸又拉下来了,王药急忙上前对小皇帝说:“陛下莫哭,臣马上带陛下去看好玩的。”

总算看在好玩的份儿上,萧邑沣扁了扁嘴,把哭闹声忍回去了。

那里,冰面上开凿的洞已经能看到下头流动的水了,冰层上冒出一点淡淡的雾气。完颜绰道:“王枢密,既然陛下喜欢你,你就带着陛下钩头鱼去吧。”

冰层极厚实,但对于生在临安,长在临安的王药而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临安的冬天会湿冷湿冷的,几乎比上京还难熬,但是临安的河水多,又都是四通八达的活水,很少结起厚冰,偶尔冻住了,也都是薄薄的一层,扔颗石子下去都会全部碎掉。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小皇帝的手,不断地嘱托这孩子“慢点”“小心点”。冰层会时不时发出“喀剌喀剌”疑似要碎裂的声音,王药越发走得小心,一步子下去,要试探半天,唯恐早春的冰面已经有了薄漏,会叫人一下子跌进冰窟窿里去。

他和太后出入一个帐篷,并没有人笑,但此刻畏首畏尾的样子,周边便是一片或善意、或粗鲁的笑。王药充耳不闻,直到扶着萧邑沣到了冰窟窿口了,才略略放心下来。三尺见方的冰窟窿上,能看到好多鱼密密麻麻地探着头,嘴巴一张一翕地挤在那儿。

饶是生长在鱼米之乡的王药也都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场景,萧邑沣更是激动不已,拍着小手喊:“鱼!鱼!我要鱼!”

早有侍卫准备好了钩鱼的绳钩,小皇帝蹲在冰窟窿边,象征性地把绳钩放在水里,早有人帮着勾住了一条大鱼。接着,又以皇帝为首拽着绳子,也不过做做样子,自然有后头一堆人帮着使劲往上拉。

王药护着皇帝的同时,也帮着一起拉绳子,没想到这条鱼在水里的力气有这么大,几十个人一齐拔河似的喊着号子。小皇帝干脆高兴得大喊大叫起来。好容易鱼头露出了水面,鱼头足有盆大,拼命地扑腾着。王药也来了精神,用了十足的力气。鱼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不敌众人的力气,一点点被拖到了岸上,犹自翻滚扑腾着。

足足两丈长的大鲟鳇鱼!

大家欢腾起来,三岁的小皇帝能钩到这样的大鱼,是上天的赐福,不言而喻的吉兆。

这日午膳,在大帐里摆了热腾腾的各种酒,还有烧得热腾腾的鱼。鲟鳇鱼巨大,肉质又鲜美,蒸的、炖的、烤的……不一而足。最好的鲟鳇鱼脆骨和鲟鳇鱼胶都奉在皇帝与太后面前。帐外歌舞嘹亮,春日头鱼捕捞的成功是大大的吉兆,自然要歌颂上苍,顺祈一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美,牛羊肥壮。

完颜绰尝了一口鲟鳇鱼脆骨,搁下筷子。帐内侍奉的有数十个亲信大臣,她独独对王药招招手:“王枢密,你来尝尝这个!”

王药略有尴尬,觉得她未免太大胆了,然而萧邑沣也跟着拍着手喊:“爱卿来!”

他只好过去,完颜绰对阿菩道:“把王枢密的碗筷取来。”然后自然而然地夹了好多脆骨和鱼胶在王药碗里,笑道:“今日协助陛下钩鱼有功,赏你的!”

这时,他们俩都分明听到了愤懑的一声“哼”,然后一双筷子“啪”地落地。完颜绰侧头看过去,王药只看见她双目冷冽,过了一会儿嘴角一勾,凤目却也翘起一个恶毒的弧线,她淡淡道:“怎么,虎古大人有意见?”

这位虎古大人也是萧氏皇族,慑于完颜绰的气势,俯身拣起筷子,粗着喉咙道:“没啥。”嫉恨地看了王药一眼。

完颜绰朗声对群臣说:“王枢密护驾有功,保护皇帝平稳登基有功,平叛有功,如今又是帝师。无论是赏功也好,还是表示尊师之意也好,难道有何不妥?”

话,大家不敢说什么。但是宴会散去,群臣回各自营帐休息,王药的肩膀被萧虎古用力一拍,他回头道:“萧大人可是有赐教?”

萧虎古笑道:“你是帝师,谁敢教你?不过是今日晴好,冰面又厚,想邀请王枢密跑马打冰球去。”

王药瞥瞥不远处的冰湖,早晨陪萧邑沣钩鱼时的胆颤又浮上心头,他摆手笑道:“什么帝师?太后客气而已,萧大人不必抬举我了。王药虽然会骑马,但是冰球从来没有玩过,还是不去出乖露丑了吧!”

萧虎古把他肩头一搂:“帝师大人,玩的玩意儿,学学就会了。你虽然是汉人蛮子,当不得太后和陛下都器重你,说不定哪天给你抬了籍,赐个姓,就是正儿八经的契丹人了。既然横竖是要当契丹人,若是连契丹人玩的东西都不会,才真心叫出乖露丑呢!帝师大人不嫌弃,我来教你,包教包会!”

王药挑着眉斜睨他,脸色已经峻然起来。

随着他们离太后的营帐越来越远,而离冰封的大湖越来越近,萧虎古更加放肆起来,撒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马:“怎么,只会骑女人,不会骑马?只会日球,不会打球?”

王药本不是轻易会被激将法激中的人,但是今日这挑衅实在太赤_裸裸了,他胸口起伏,几乎想和萧虎古打上一架。萧虎古笑得张狂,周边也围过来一些人,开心地听他们说话。萧虎古哈哈了一阵,对周围人说:“都散了吧!早晨在冰上走一走,这怂蛋尚且战战兢兢的,今日还要上马打球,只怕要吓死。万一吓得晚上胯_下抽筋,伺候不了太后,咱们罪莫大焉!”

他的脸上蓦然挨了好大一个巴掌,萧虎古不料这个看起来文弱的“汉人蛮子”手劲这么大,耳朵“嗡嗡”响了一阵人才反应过来,当场脸都成了猪肝色,捏着拳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反击这位太后的新宠。

王药冷笑道:“这算是我押的注。要是这冰球我打输了,再请你打回来就是!”袖子一拂,也不再多话,到了马厩前挑出自己的马,上鞍鞯、紧肚带、顺好马镫和缰绳,最后在四蹄上包好防滑的稻草,飞身骑了上去。

萧虎古气哼哼摸了摸滚烫火辣的脸颊,挥挥手对自己的几个奴仆道:“把我的冰球拿来!今天好好玩他娘的一场!”

打球双方各有三人,每个人在马上持一根头部弯曲如偃月的球杖,冰湖两端间隔百丈,各设立一个用花彩结扎起来的小球门。规则很简单,哪一方把球打进球门的次数多,哪一方就赢。王药试了试球杖,少顷就找到了感觉。而马匹在冰上略有点打滑,不过只要掌控好速度,也不是大问题。

他不算彪悍强健,但算得上灵活聪慧,输了两遭,便明白了赢的方法,接下来顺风顺水,只见那外头扎着彩绸的冰球,不断地朝对面萧虎古的球门奔去,拦截的人虽然一波接一波,但见马上的王药左冲右突,腰肢健而软,无论是御马,还是打球,都灵动得叫人应接不暇。眼见到了对面球门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击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跃起一个弧度,落到冰面之后又一个漂亮地滑动,不偏不倚进了球门。

围观的人发出了欢叫。王药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还有些朝务要等处置。不奉陪了。”

萧虎古救球不及,眼睁睁又叫王药赢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刚刚挨的一巴掌估计还回来也是无望的了。

他气哼哼地用球杖一击冰面,一阵冰面碎开的“喀嚓”声从深处传了过来。

“不好!”萧虎古整个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当冰球似的用力往岸边滑动。

但此时,王药刚刚上马,脚套在镫子里,饶是听见了这令人胆寒的声响,也不及反应。身下乘坐的马匹虽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但是到底还是牲畜,本能地嘶鸣一声,又本能地飞奔起来,任凭王药怎么拉扯缰绳也停不下来。马蹄在冰面上不断地打滑,“喀喀”的动静越来越响,宛如是春日隐隐的惊蛰雷声,似乎是从湖底深处不断地震上来。

马儿终于一个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层上,王药瞬间蜷身护住脑袋,但紧接着,他感觉身子下面一荡,细碎的“嚓嚓”声随着碎开一道道冰裂纹的浅蓝色冰面同时出现,轻微而令人怖畏到极处。

他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动作,便和他的马一起,随着裂开的碎冰一齐掉落到湖水里。

水的温度比冰面略高,但这温暖的错觉只是一瞬间而已,冰冷的水刹那淹没了王药和他的马,衣衫变得无比沉重,浑身血脉的温度仿佛都在这片刻间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滞住,头顶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无数的鱼群朝着空气充足的地方游过来。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来,此刻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没了一人一马——此人,正是太后的新宠——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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