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接连不断地下了几日,近日好不容易稍停了些,业已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大地雪茫茫一片,似穿上了莹白雪纱,格外静谧纯洁。
眼瞅着天边露出点点阳光,天气也愈渐暖和了起来,云笙费了好些唇舌,这才说服了夕若烟出门走走。
宫里自有宫人负责清扫雪路,但地上仍有几分湿滑,踩在融化了的雪地上仍旧需要格外小心谨慎。
云笙亲昵地挽着夕若烟的手臂,二人出了景祺阁,顺着雪路去了御湖。湖面早已结上一层薄冰,不似往日波澜不惊的湖面偶有鱼儿跳起嬉戏,白茫茫一片倒多了几分沉静。
两道的梅树上已开出了许多花骨朵,有些业已争先开放,朵朵艳红点缀着雪景,确然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美。
夕若烟无心观赏这些,自北冥雪去了之后,除却每日去太和殿待上三五个时辰外,便是整日在景祺阁中郁郁寡欢了。这些日子不但少有费心搭理御药房中之事,就连宫外也很少去了,看得云笙是一阵担心,不得不减少了去祁府的时间,日日在宫里陪她。
“阿姐你看,那儿的红萼开得可真好,只可惜了,没有祁府的艳丽。”云笙遥遥指向前边的几株梅树,见夕若烟并无心观赏,便又扬起笑容,拉着她絮叨:“我听阿洛说,府里的梅花都是他阿娘生前种下的,阿伯也经常亲力亲为,所以才会开得那样娇美艳丽。不知阿姐觉得,我说得可对?”
云笙找着话的也要同夕若烟絮叨,可夕若烟实在无心这些花卉之事,听罢也只遥遥看了一眼,却不觉得跟祁府里的有么不一样。或许,不一样的,是每个人自己的内心罢了。
“云笙,我有些累了。”夕若烟覆上她的手背,眼里浮现憔悴之色,确然已多了几分疲惫。
云笙盯着她好了一会儿,忙连声答应:“好,好,阿姐累了,我们这就回去。这雪景嘛,一时半会儿的也化不了,我们就先回去,等阿姐精神好些了,我们再出来。”
夕若烟强撑着笑容点点头,云笙忙搀着她小心翼翼地往来时的路走。
“夕御医。”
身后隐隐传来一道不远的声音,夕若烟下意识回头,正见了眉儿疾步匆匆地从另一头而来。待走近了,见着她便屈膝跪了下去。
“眉儿,你不是在公主陵吗?”
见着她夕若烟颇有几分意外,却又突然想起,按着宫中规矩,未出嫁便仙去的公主,殿中宫女婢仆需守灵七日。日子一到,除却留下终生守着公主陵的个别宫女外,其余人须得按时回宫等待候命。
算算日子,想不到这么快已经过去七日了。
“你守灵回宫了?”
“是。”眉儿双手交付于胸前,背脊挺得笔直,平视前方地面,言道:“按着规矩,奴婢守灵回宫,正待候命。”
夕若烟看向庆儿,庆儿会意,上前去扶着眉儿起身。
可眉儿却有意避让,似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朝着夕若烟叩下头去:“按着规矩,奴婢本该听候安排,再去服侍别的主子。可公主生前待奴婢不薄,如今公主年纪轻轻便去了,实在孤清。公主自来怕黑、怕冷,公主陵又远离深宫,那里人烟稀少,奴婢担心公主会害怕,所以特来请求夕御医,望夕御医向皇上求情,准许奴婢前往公主陵,生生世世替公主守陵。”
眉儿言辞声声恳切,业已下了重大决心。
夕若烟与云笙相视一眼,似并未想到她会忠心至此,大感意外间,也怜她诚心一片。
上前扶着眉儿站起,夕若烟亲手拍拍她身上不慎沾到的残雪,无奈叹气一声:“雪儿生前多有交代,待她去了之后,让我好好照顾你。若你愿意,我大可做主放你出宫,再给你一些安生立命的钱银,必可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虑。”
“公主……”心头酸涩,眉儿眼眶红润,眨眼间已落下泪珠来。
夕若烟自来待她不错,如今又见她如此忠心,当即心也软了下来。
她取出随身手帕亲自替她拭去泪水:“你尚不足十七,正是青春正好时,守陵是个苦差事,一旦去了,就得一辈子待在那儿,往后再无幸福与自由可言。你,当真可想好了?”
眉儿重重点头:“公主生前待奴婢极好,从未苛责打骂过,临去时还为奴婢考虑周全。奴婢不怕苦,不怕累,只想永远守着公主,也不至于公主一个人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还望夕御医怜悯奴婢诚心一片,大义成全。”
言罢,眉儿又欲跪下。
夕若烟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拗不过眉儿的一番苦心哀求,只得点头应下:“不过,念你对雪儿忠心一片,我可在此允诺你一事。倘若日后你想回归正常生活,想嫁人了,想成亲了,你大可来找我,我,放你自由。”
夕若烟抬手取下髻上的一支珠钗,念念不舍地看了又看,才将它交到了眉儿的手里:“同样的珠钗,雪儿也有一支,只不过那一支已随她入了公主陵。这东西留给你,若你日后来寻我,这便是信物,若你迟迟不来,便留给你做个念想,也不枉你们主仆一场。”
珠钗置于掌心,却忽然似多了千斤重,眉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珍爱万分。
“庆儿,你拿着我的手谕亲自去内庭一趟,将眉儿的册子取出,再从咱们景祺阁的库房中另取五十金,连着册子一起给眉儿带出宫去。”
“是,奴婢这就去。”庆儿蹲了礼,留心多瞧了眉儿一眼,随即折身离去。
“夕御医。”眉儿话语哽咽,不顾夕若烟阻拦,又是屈膝跪下,对着她拜了三拜:“奴婢叩谢夕御医大恩大德,必定铭记五内,来日做牛做马,定将报答。”
“好丫头,快些起来。”夕若烟扶着她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颇有几分怜惜:“去了公主陵,日子必然过得清苦,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雪儿有你的相伴,想来,也颇为欣慰了。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吧。”
“奴婢告退。”眉儿告了礼,双手捧着拿着珠钗,转身的刹那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明知往后前路如何,她却无悔,唇边仍旧带着笑容,是满足。
望着九曲回廊上渐行渐远的眉儿,云笙忍不住叹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九公主虽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但有这么个对自己忠诚的丫头,肯舍去终生幸福自由守在陵前,也不算遗憾了。”
夕若烟赞同地点点头:“她们主仆相伴十余载,彼此脾气性格相投,名为主仆,实为良友,就连这结局……”
北冥雪为了促成秦桦与司徒菀琰这一桩婚事,不惜忍痛退出,甚至还亲自去御前求来了赐婚的圣旨,是为成全;眉儿待她忠心一片,不仅事事以北冥雪为先,就连如今她去了,亦是义无反顾的放弃一切去守公主陵,是为陪伴。
主仆情深,奈何阴阳两隔。
或许云笙说得对,北冥雪虽没得到自己心中想要的那一份感情,可至少在她去了之后,还有那么一个人肯抛下一切与她相伴。哪怕隔着一座冰冷的陵墓,但至少,情已是到了。
“走吧。”
太多的无可奈何,夕若烟左右不了,只能尽力成全,至于这结果如何,一切皆看天数!
北冥雪丧期未过,祁王府内亦是哀默一片。这日,厨房照着规矩奉上精致菜肴,可只瞧了一眼,北冥祁已是勃然大怒,膳厅内婢仆跪了一片,均是低低垂头,不敢言语。
身怀六甲的上官语宁被这突来拍桌的一声吓了一跳,双手抚上已经凸起的大肚,由着银漪将自己搀起。
目光一扫厅内跪了一地的婢仆,上官语宁不禁瞪大了双眼,讶异道:“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北冥祁怒目瞪来,忽而拍桌而起:“谁让你们做这些菜肴的?公主丧期未过,本王不是说过了吗,府内忌荤,所有人都必要着素衣,吃素食,你们都当本王的话是耳边风是不是?”
北冥祁怒不可遏,随手抄起一个花瓷碗重重掷地。所有人惊了一惊,上官语宁更是被这一动作吓了一大跳。
突来的声音使得上官语宁一阵心绪难宁,银漪见状赶紧上前宽慰,好容易稍稍平息了心境,一时间却怒火中烧。
“王爷,你发那么大的火作什么?我还怀着身孕呢!”上官语宁抚着已经八个月的肚子,一扫跪了一地的婢仆,厉声喝道:“都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撤下去,重新做新的换上来。”
“是。”
众婢仆跪礼,纷纷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菜肴撤下。
上官语宁给银漪使了眼色,银漪再看向尤冽,二人交汇一眼,彼此心领神会,悄然退出。
上官语宁撑着腰肢,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上前。见北冥祁仍旧独自生着闷气,遂拉着他坐到梨木圆凳上,再拉起他的手放到凸起的孕肚上。
突来的触感叫北冥祁浑身一怔,眸中神色明显有所缓和。
虽然王妃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但到底上官语宁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血脉,虎毒尚且还不食子,他自然有所不舍。
北冥祁浅叹一声,搂着上官语宁的腰肢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单手轻柔地抚上孕肚,就连目光也格外温柔了许多:“下次让下人把膳食送到房间,你在房间里吃,不要再来回走动了。另外,虽然我和北冥风不对付,但我也是真心疼爱雪儿,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去世了,我也很难过,难免脾气会暴躁一些。”
上官语宁莞尔一笑,双手顺势勾住他脖颈,格外亲昵:“好啦,也是我考虑不周,以为公主头七过去,你也会想开一点。只不过,难过归难过,走了的人要走得安心,我们活着的,也要好好活着,不是么?”
北冥祁略有所思,好半晌也没有回句话。上官语宁突然“哎哟”一声,霎时间叫他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命人去找大夫。”
“王爷。”上官语宁按住心急火燎的北冥祁,娇俏一笑,凑近他的耳畔低语道:“是我们的儿子,在踢我呢!”
“真的?那本王听听。”
北冥祁喜笑颜开,方才的不悦霎时间抛诸脑后,他将头附在上官语宁的孕肚上,认真听着。
“动了动了,他真的动了。这么调皮,一定是个男孩。”
“还说呢,他最近老是踢我,害得我整夜都睡不好觉,等他出来后,王爷可要替臣妾好好教训他。”
“好,好,那本王再听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