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百万的幽魂在夜空中飘荡,有意无意地引着数百万的感染者在环洲城中游荡,呼啸的鬼风、刺鼻的尸味、挥之不去的幻影,笼罩在环洲城中每个幸存者的心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酣睡的,恐怕只有心已狂乱之人。
“小莲,你怎么来了?”秦天武一眼便看见了在灌丛后面探头探脑的柏韵莲。也不知她是因为地上的骸骨还是不忍打扰聊得正起劲的两人才止步不前的。
魏溢林朝她挥了挥手:“站那,我们过去。”
“你们在聊什么?”柏韵莲抱着双臂,双脚跺个不停,估计是湿淋淋的衬衣开始干燥所致的吧?
魏溢林贴心地站在风口位,替柏韵莲挡下那足以折断树枝的狂风。
“对月论生死。”秦天武与魏溢林稍微拉开了些距离,这样,他便能看见柏韵莲身后的小路。
“什么?”柏韵莲一脸诧异。
“哎,这昔有曹刘二公煮酒论英雄,今有我们三人,对月谈生死。不错,不错。”魏溢林打趣道。
“尽吹吧你们。今晚哪儿来的月亮?”柏韵莲指着那团白云,嫣然一笑。
秦天武沉了沉脸道:“小莲,有件事,我觉得越早说明白,就越好。”
柏韵莲一愣,秦天武那严肃的脸色令她颇为诧异,她不自觉地看了眼另一侧的魏溢林,却发现,后者也是一脸地严肃。
“什么事啊?天武哥。”
“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我跟魏队长的眼睛,很红。”秦天武说着,瞪大了眼睛,像是要故意挤出那几条血线虫,另一侧的魏溢林也配合着这么做了。
就在柏韵莲张口无言之时,秦天武又接着说道:“你的也一样。”
“那没事了。”柏韵莲出乎另两人所料,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过度劳累,很正常啊,哪用大惊……小……小怪的……”
不懂装懂是迟早要穿帮的,懂了再装不懂,也是一样,柏韵莲笑着笑着,就捂上了嘴,黑色的眼圈,一点点地浮上红晕。
“三战必死,可……这才第二次……”
“我无权命令你们自杀,或者在这鬼地方里待八天。”魏溢林放下了抱着的手臂,沉声道,“只要我们呼叫,贾先生就一定要派直升机来接我们。我唯一要说的是,上周四,有一个人,刚下机就变异了。”
“那我们可以用最靠谱的方法啊,给他们检查一遍就好。”如两人所料,柏韵莲也是这种看法,“没关系的,我承受得住。”
“小莲,当初要是明君求你杀了他,你能下得去手吗?”
柏韵莲再一次陷入张嘴无言的境地,她那脆弱的心理防线,是着实经不起上一次的煎熬了。
现实,是这般残酷,尽管三人都说自己的防化服结实得很,准没事,但事实却是,三人都没有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防化服,哪怕是看,也不敢看一眼。骗别人,很容易,但骗自己,却永远是这样地艰难。
“我能不做这个选择吗?”柏韵莲抱着膝盖蹲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
没想到,这话就像一桶油,浇进了秦天武早已火爆的内心:“来不来不让我们选,回不回去却让我们选!他们,他们就只会享受鲜花,而将良心的谴责,抛给我们!”
“要不这样。我们先聊点浪漫点的。”魏溢林弯下身,举起手,拍了拍柏韵莲的背脊,“你们,唔……有想过自己百年以后,想将骨灰洒在哪吗?”
“哼,生不过七尺之躯,死不过一棺之土。我就是不想死得这样窝囊。”秦天武的话,说得很是直白。
“你呢?韵莲。”
柏韵莲抬起头,泪汪汪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哽咽了几声才道:“我想将我的骨灰,洒进大海。”
“为什么?”
“它恬静,纯洁。”
“你呢,老魏?”
“这里。”魏溢林轻轻地跺了跺脚,“我们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上,平建宁、伐六诏、定麓川。我曾经很想参加一次那样的大战,但我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能在守护这片土地的过程中倒下,跟他们葬在一起,也挺好。”
“你比宋茉莉还能发梦!”
“好了,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吹吧。”秦天武拍了拍手掌,“我站第一班哨,谁第二?”
“我!”柏韵莲连忙举手道。
“你的任务就是睡觉!”另外两人异口同声道。
在医院的西北方,约四千米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被一堵通透式围墙所封闭,只留下一前一后两个出入口,出入口处的汽车闸门升得老高,闸门前围着四圈蛇笼,蛇笼后堆着沙包。蛇笼上挂着很些残缺的肢体,沙包上,掉落着很些器械,有枪、有防爆盾、有钢叉。
乔武和钟文峰缩在一楼大堂的接待台后,白色的地砖上,摆着两只水壶好几只食品包装袋,两人的额上、下巴上都挂满了正在迅速失去热量的汗珠,脸上写满了疲惫。但两人的眼睛却始终以复杂的神色盯着对方——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你就那么怕死?”僵持了不知多久,乔武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令人绝望的沉默。
“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儿了。”钟文峰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我不需要你救我!”乔武怒不可遏,要不是他尽力压低音量,这怒气估计能掀飞屋顶。
“去,我不拦你,去!杀他个片甲不留!”钟文峰一把举起乔武放在地上的钢枪,举到乔武面前,“去啊!”
“怎么不去了?有勇无谋!”钟文峰将钢枪轻轻地放回地面,骂了句。
“那你有什么谋略?”乔武质问道。
“感染者将医院围得跟铁桶一样,这点你认吧?”钟文峰并不着急回答乔武的问题,而是拐弯抹角道。
乔武点点头,这是事实,他虽对钟文峰的行为非常不满,但终归没到钟文峰说什么,他就反对什么的地步。
钟文峰解下携行具上的一只闪光爆震弹:“这玩意只要一响,什么结果你也知道吧?”
乔武还是只能点头。
“这个也是。”这次钟文峰拾起的是一把枪。
“吴口区的感染者都是成群结队地行动,这点你也知道吧?”
“嗯。”乔武依旧只能点头。
钟文峰的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知道,乔武已经中了套,因为他问的这些个问题,都有意无意地强调感染者群的数量之多,他们两人的能力之弱,几个问题下来,乔武在潜意识中,已经认可了钟文峰当时的做法。
“先睡吧,休息好了,才能干事。”钟文峰伏着桌缘,站了起来,“我去站岗。两小时后叫你。”
说着,他穿过敞开的玻璃门,来到大院里,这个大院比起街道,要干净些许,没有散发着恶臭的腐尸,地上的血污也因连日的降雨而不甚清晰了。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排茂盛的玉兰树,玉兰树下,划着白色的停车线,共有十六道。
左侧的停车位上一辆白色的丰田落满了叶子、树枝,右侧的停车位上,一辆福特全顺的风挡被砸出了朵小百花,驾驶座上满是血迹,车门下,落着一只鞋跟塌陷的皮鞋。钟文峰检查过这辆车,它的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要发动它不要太简单。
钟文峰倚着福特全顺的车门,点燃了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吹亮了烟嘴的小火星。他抬起头,看着笼罩着天空的那团白云,他知道,医院中的那三个人,也在看着这片白云——如果他们还活着。
“队长,问你件事。”钟文峰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浓雾,“你抛下那对母女时,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呢?”
庞大的云团一点点地往南方移动,风声从钟文峰耳边呼啸而过,但却没有带给他答案。
钟文峰狠狠地抽了口烟,并将烟雾一直吸至肺的最底端,良久才缓缓吁出:“天武哥,你有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也会跟那对母女一样?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果你想过,那你,还会支持队长的抉择吗?”
云团继续移动,风,依旧呼啸,钟文峰要的回应,依旧没有到来。
钟文峰弹掉了大半截烟灰,将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塞回嘴中,却不急着吸食,而是抱起双臂,闭着眼,皱着眉,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韵莲,我知道,你并不真的赞同他们俩的做法,但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沉默即意味着赞同吗?”
烟烫着了钟文峰的嘴唇,钟文峰嘴一松,将烟吐在地上,踩灭后,他又给自己点了根,也是只叼着,不吸也不抽。
“乔武,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可以去做更多的事。疫情总会过去的,我们还年轻,我们还要传宗接代还要……”钟文峰狠狠地抽了口,再猛地吐出一个直径五十厘米的烟圈,“其实,你也知道,这么多的感染者,就是一个一脚泥,也能把他们三埋了。我们回去,只能是送死。”
不知不觉中,新点上的烟已经抽完,钟文峰又换了根新的:“再往北走,一百千米,便到家了。往南三千米,是地狱。乔武,你不傻,对吧?”
最后一根香烟,被钟文峰踩熄在脚下:“天一亮,我就和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