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交通总署往年的数据,我国的铁路在春运期间,平均单日旅客发送量,为五百五十万人次,今年的春运,开始得晚,但发送量却比往年要大,据我们估计,年二十八至今两天时间内,起码发送了一千三百万人次!直到现在,还有数百万人挤在铁路上。”社会调查科的人,语气僵硬地念着一份匆忙整理出来的表格。
贾忠全的脸色,很不好,就算不用防疫处的专家提醒,他也能从这天文般的数字中,听出端倪了,如果环州病毒真的能够通过空气传播,那现在的赤县,就是一艘龙骨上装了定时炸弹的巨轮,而且还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随时都可能爆炸沉没。拥挤的车厢,给病毒提供了足够的宿主,而四通八达的铁路网,又成了病毒传播的加速剂。
“郑老教授,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曾经,贾忠全烦死了郑泌煌,因为这个老疯子整天在唠叨新病毒有多么恐怖,惹得大家都不安乐,但没想到,现在,这老疯子的“胡思乱想”竟然正一点点地变为现实。
“希直误国!”郑老教授的语气,不无愤怒、不无得意。愤怒的是,自己的苦口婆心,竟一再被当成胡诌乱道,得意的是,方希直终于声名狼藉,再无资格跟他斗了。自古文人相轻,郑泌煌和方希直自读书时起就是死对头,两人的观点经常相撞,发表的论文也时常针锋相对,总之两人斗了一辈子,互有输赢。要说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就是方希直遇上了知己,而郑泌煌却只能自绝于同行,屈身于声名狼藉的缉事总局,靠着总局那少得可怜的“施舍”,来继续他的事业。
“我不是来听你们吵架的,我是来问,如果真的出现极端情况,郝山那个破地,能满足你的研究需求吗?”
郑泌煌一听,立刻从摆在桌面的文件夹中取出一份表格,递到贾忠全面前:“贾先生,郝山说实话,没有实验室。如果要在那里研究病毒,就必须做如下改变。”
“这什么?B……SL,这是什么东西?”贾忠全戴上老花镜,看得眉头紧皱。一旁的刘孝义立刻给他解释这是生物安全等级,实验室只有达到何种要求,才能研究何种病毒,而郑泌煌希望建造的实验室,是BSL-4,他列出来的表格,包括为何要建造,如何建筑,需要什么设备,及设备的报价等。其实郑泌煌也知道,贾忠全不可能满足他,不说钱,就说时间,病毒的潜伏期是四天,要在四天之内建成一座最高规格的实验室?想想也不可能。
贾忠全对这些都不敢兴趣,他的关注点只有一个——钱!于是刘孝义立刻帮他翻了好些页,并在表格的最后,指出了总数。贾忠全的表情,由不在乎变成惊慌,再由惊慌变成疑惑,良久他才用疑问的语气道:“小刘,是不是忘了打小数点了啊?”
“专员,在这呢。”刘孝义立刻将位于最末端的小数点指了出来,“前面的数字太多了。”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一亿五千万!还是美金!老花镜,无声地从贾忠全的鼻梁上滑落,砸在表格上,再顺着表格落到他的膝盖上,要不是刘孝义闪电般地出手帮他兜着,这价值数百元的眼镜就要在地上磕花了。
“拿开,拿开!至于吗?”贾忠全烦恼地挥挥手,示意刘孝义取走眼镜,“郑老教授,你没报大数?”
“贾先生,价钱,网络上都可以查到的,绝对经得起核查。”
“最多三百万!”贾忠全将表格推了回去,心中一阵郁闷:我要有一点五个亿,还要是美金,我弄个东宁议员,去享清福不好吗?我还留在这管这摊破事?
郑泌煌还想争辩,但抬头却看见刘孝义正给他使眼色,无奈,只好不再作声了。
“咚咚咚”会议室的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敲响,刘孝义开门一看,原来是机要科的人,声称徐局长来了手令,刘孝义接过传真,将他打发走了。
“专员,这是徐局长的手令。”
贾忠全接过一看,表情由烦闷变得震惊最后变得颇为无奈:“看来,大家伙又要跟我回郝山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脸的不乐意,郝山是个什么地方?古代流放犯人都嫌远的僻壤,好不容易才出来,现在又要他们回去?但最不高兴的,是坐在右侧首位的宣主任——他都快成光棍司令了,现在上面不仅不提补充,还要继续抽他的人!那他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然而,贾忠全没有心思去体谅宣主任的苦楚,只见他抬起头,看了坐在左侧次位的郑泌煌一眼:“老教授,实验室的事,你捻着挑吧,剩下的,以后再说吧。”
调令很快下达,根据徐局长的指示,缉事总局位于各道的调查室纷纷向五个专员公署的特别基地撤离,本部防疫处下属的实验室,也被要求疏散,而且为了将工作人员染病的风险降至最低,所有工作人员均被要求无论身处何地,都要立刻戴上未使用过的具备独立包装的医用口罩,且不准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前往办公的地方,而是改由各调查室的通勤车统一接送。
“老师,这么个集中法,万一……”离开会议室的走廊上,魏溢林一脸不解地问贾忠全,因为这种将所有人集中起来的做法,不仅会导致很多地方的地下势力因失去压制而疯狂滋长,且万一集中起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感染,那对整个基地来说,都将是个大灾难。
“有些事,只能赌。”贾忠全自然知道学生在想什么,因此没等魏溢林说完,他便道出了答案,“区别只在于,你的赌注是什么。”
魏溢林愣在原地,冷汗涌上了他的额角,老师的话就像一道魔咒,萦绕在他耳边:你的赌注是什么?那龙首原的赌注又是什么?
太阳逐渐西斜,自东海而起的夜色,有如一只长着血盘大口的饕餮,一点点地吞噬着陆地:营赣娄阳发现感染者三人,疑似一百二十七人!兰温道三地发现感染者二十六人,疑似一百零三人!龙中翰州发现感染者十九人,疑似感染者两百一十一人、钦原六地发现感染者五十七人,疑似感染者一千两百五十九人……
“砰”、“砰”、“砰”一束束烟花,从公路两旁的村庄中升起,在天狼星旁炸开,绽放起一朵朵血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的炮仗被点燃,炸响,红色的纸屑飞满整个天空,与烟花一起,驱赶着那名为“年”的怪兽。一串串大红色的灯笼,被高高悬起,寓意喜庆吉祥。三牲饭菜被毕恭毕敬地放在屋门口,恭候着循声而来的先人;三茶五酒,迎候着,下凡的神明,人们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先人及神明对自己一年的庇护和保佑的感谢。
那一晚,是喜庆与哀嚎共存的时刻,是华章与挽歌并奏的时刻。贾忠全关掉了没句好话的收音机,放下了椅子,将大衣盖在身上,通勤车的天窗没关,通过它,他可以看见天上的天狼星,那颗久不露面的恒星,今夜格外地亮,似乎正在高调地对天下宣布,它,才是夜空的王!
天狼亮,干戈至。
柏韵莲没想到,学生时代只敢想想的事,在今晚竟然变成了现实——暗恋对象给自己来电话了。但魏溢林可不是来跟她倾诉相思之苦的,而是来“折磨”她的。
魏溢林的头一句就是:“袤州没事吧?”
“事?什么事啊?”得益于春运的缘故,袤州的三街六巷空了一大半,如此小的人口数量,自然也大大降低了厉疾大规模传播的机率,而且由于袤州是赤南重镇,一直受到上至龙首原,下至越光阁(袤州行政官办公室)的重点关照,因此感染者一直出人意料地保持在个位数。而且贾忠全在局内频道听到的内容,柏韵莲更是不可能在电视机上看见,因此她对现在局势的了解,还是停留在“一切安好”之上。
但电话那头的魏溢林,似乎已经失去了解释的兴趣,又问了句:“通勤车到了没有?”
“没有,都不知几点来,害得我觉都不敢睡。是不是出事了啊?”
猪吗?现在才反应过来!
“让家人做好准备吧。”说完,魏溢林急匆匆地挂掉了电话。
“喂?喂?喂!”
“什么嘛?”柏韵莲嘟起嘴,报复性地重重地按了下手机屏幕。她从窗边转过身,接着不远处路灯的微光,打量着眼前的客厅,小小的客厅中,塞着五六件家具,最大的是一张堆满了废旧报纸、工具箱、香烛等物什的木沙发床,第二大的是一张拉床,淘气的桢桢正躺在上面望天打卦,他死活不肯回书房跟妈妈一起睡,硬要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如此一来,柏韵莲一动,他就连带着醒了。
“家姐,领导又找你啊?”桢桢一咕噜地爬了起来,“妈妈的领导也总爱晚上找妈妈。”
“不,不是领导。”柏韵莲微微一笑,坐回拉床上,跟桢桢并排坐在一起。
“那是谁?”
“桢桢,如果家姐跟你说,家姐要像爸爸当年一样,去……”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桢桢那稚嫩的瞳孔迅速被恐惧所占据,他一手捂着柏韵莲的嘴,另一只手不停地捶打着她的胸脯,“家姐!不要!”
傻弟弟,难道我就想离开你吗?
柏韵莲摁亮了手机屏幕,在随时聊中翻出跟魏溢林的聊天界面,那里只有一行字“我们已经是好友啦,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她“嗒嗒嗒”地输入几个字,但想了想,又删掉了,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魏溢林说,又或者说,她知道,就算她跟魏溢林说了,对方也帮不了她,毕竟,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
爸爸,你可以回来吗?柏韵莲抬起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双眼,看着“咚咚”作响的窗外,那逐渐变红的天空——这是风雨来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