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好一会,顾北玚才默默问了一句:“厨房在何处?”
短短五个字,却是泉水叮呤,月奴心中突然减下了一份闷火,指了指右边。
顾北玚今日下了早朝便穿着便服便急忙过来了。
方才卫礼帮他选了件十分富丽的便衣,气的顾北玚把衣服扔在了地上,偏要穿卫礼的布衣。卫礼的布衣尺寸的确是小了些,版型布料也很是普通,正好掩盖了些顾北玚身上的贵气。
他为何生气?
还不是因为今天早朝西营之事。
百官称昨夜军中酗酒酿此大祸,射杀所有秋闱猎物又是萧樯下的令,虽然萧十六跟叶鞘都陆续被关进了牢狱,但是还是不能就此放过萧樯,要求顾北玚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
呵,他自然知道此事是谁的心思。
扳倒叶鞘,是因为叶鞘素来厌恶京中权贵的做派,对待交织盘错的势力不仅不攀附,还将排斥之意写在脸上,所以得罪了人。顾北玚自然乐意拥有这样的良将,但是当叶鞘站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时,他的“良”与“不良”就不是谁一个人说了算的了,就算他顾北玚是皇帝,也一样。
而萧樯和萧十六,则是势力们铲倒叶鞘的关键一帧。这个局,如若没有萧樯参与,还真不一定成功。面对需要拿命看守保护的秋闱猎物和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帅会如何选择?权贵们的确不能保证叶鞘也会狠下心来射杀那些牲畜,但是萧樯,一定会。所以现在借助萧樯和萧十六完成了这个局,自然让他们下水便能一箭三雕。
可此时的朝堂上的形势,顾北玚能保护他们吗?
他不能。
因为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对任何人的任何对立于众人的维护可能都会化作伤害他们的一把暗箭。
实在叫人是又喜又悲!
喜在得此良将心系苍生,悲在他坐在万人之上看得清、听得明,却只能苦苦看着那些正值的君子在浊水之中沉沦……
如此,他如何做他的明君,如何……
为他的万民?
顾北玚望着壶里沸腾的滚水,紧了紧双拳。
他正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盆热水踏出厨房,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不似信天游的悠长连绵,不似小调的委婉细腻,倒是曲调曲折婉转,叫人请不出情绪来。
顾北玚发现木一已经离开了,只好默默端着水往萧樯所在正房走去。
明明厨房到正房不过二十余步,但顾北玚却感觉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虽说他小时候不受宠,但他好歹是个皇子,好歹衣食不愁,好歹……不需要自己做下人做的事,可此时,这个女子居然叫他去烧水?
他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想着这热水是为萧樯烧的,便忍了。
他来时听木一说了月奴的事,得知了月奴是秦相的人。可看到那白衣飘飘、浑身写满仙气儿的女子,他还是不太觉得此人能和萧樯说的要刺杀他的女贼联系到一起。
不过现在看来,这女子好像并不知道他就是皇帝,可就算如此……
木一也不能丢下自己同一个一心要杀自己的人在一起啊!
“站住。”
乐声戛然而止。
月奴推开东厢的门,喝止住正在用肩推萧樯房间门的顾北玚。
顾北玚猛然抬头,手中一抖,不小心蹭到了盆沿,手侧那处皮肤瞬间传来被火烧一般的刺痛,但顾北玚只是轻微皱了个眉,脸上还是那样的和气和温柔。
“把水端至此处。”月奴看着顾北玚那张脸,语气里倒是没有方才那般火气。想着自己虽然要被木一在此处困上一个月,但好在此处风景由美,让她怡然,方才还不自觉吹了一首曲子……还有便是,这药童瞧着也很是舒服,模样着实叫她满意。
“姑娘这水……”
不是烧给萧樯的?
顾北玚定定的站在月奴的房中,听到月奴后续的指令后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公子为何如此难为情?”月奴看着他脸上的情绪觉得不明,随后又冷笑了一声:
“莫非这水还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一介草民就不能用昭察府派来的药童烧出来的水?”
月奴还在因今天在车上听见百姓责怪萧樯而感到不爽。
原来如此!
顾北玚恍然大悟!
原来月奴是把他当作了药童!
“朕不是这个意思……”
顾北玚无奈解释,水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但……
好歹他是天子啊,是皇帝啊,借一个百个胆子给这世间任何一个人,也不敢使唤他去烧水来给自己……洗脚啊?
“那是什么?”
月奴问出这句话时顾北玚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连忙掩饰道: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要用……用便是了……”
要不然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这宅子里只有他们仨,木一连一个多余的人都没留下,顾北玚莫非能去摇醒正在昏迷的萧樯,对萧樯说此女大逆不道让萧樯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衣女子就地斩杀?
这显然!
是行不通的……
“那就有劳公子了,以后不会再麻烦公子了。”
月奴见他如此,想着算了算了,不和他一般计较,全当这人是个一根筋了,也懒得为难他了,便自己去接过了他手中的水。
但她眼尖,马上就发现了顾北玚手上那一小块被烫伤的皮肤,心中诧异,刚一抬头便对上了顾北玚垂下来的眼眸。
月奴生了双漂亮的眼眸,尽管她一直以白纱遮面,但是却掩盖不了她生了双勾人心魄的眼眸。这双眼睛加上她那弯月眉,叫顾北玚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两山峨眉,一池好水,白月映蒹葭”。
他当时还觉得好笑,怎得这样一句话能够形容人的眉目呢?
可此时见着了,便觉得再贴切不过了。
眉如新月细长且弯,眸子里深邃却不失清澈,眼白如月,睫如蒹葭,倒映水中,至美至清。
“公子……”
听到月奴这一声轻唤顾北玚收回了方才的回味,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仔细打量着这双眼睛使月奴有些羞涩之意,于是目光落至了别处。
月奴看着顾北玚的红唇上此时荡着的那抹浅浅的笑,觉得脸颊有些炙热,突然手中一颤。
“小心!”
顾北玚直接用手托住了盆底,一股火烧的痛感马上传来……
月奴见状慌忙将水盆端至一旁,握住顾北玚的手。
顾北玚从未做过粗活,成天里也是和纸墨打交道,手自然生的节骨分明,手指纤长又白皙,手掌细腻如白玉。
可这双美手,此时却被烫的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月奴慌忙将顾北玚拉至一边坐下,顾北玚想说“无事”,但手心传来的疼痛又实在让他倒吸凉气。
月奴快速从药箱中翻找出药瓶,过来给顾北玚上药。烫伤最怕留疤,而且……
最怕美手留疤呀!
顾北玚本来也没怪罪她,见她如此,嘴角的那抹笑意倒是更深了些。
“敢问……姑娘芳名?”
月奴手中一停,随后又继续:“唤我月奴便可。”
顾北玚侧头想了想,觉得“奴”这个字不大好,又问:“唤你月姑娘可好?”
月奴浅浅的笑了一下:“倒觉生分。”
“姑娘眉似新月,眸中也如月下清潭……在下唤你月儿可好?月儿……医仙。”
顾北玚温柔一笑。
医仙……
月奴心头一哽……自她离开族人来到北祁,无数人教使她杀人舔血,只有她每夜抽出空闲在鬼市遍交易权贵的秘密便替人诊病,觉得才算是自己对自己行医济世初心的不弃。
她的初心,是走遍大美河山,不问信仰,不问国界,行医济世……被人唤上一句同她师傅鹤芜医仙一样的“医仙”啊……
“那公子呢?”月奴问。
“在下……”顾北玚顿了顿。
他不能说真名,可临时想一个……想什么好呢?
不知为何,顾北玚脑子里此时突然想起十六那天“顾狐狸、顾狐狸”的叫个不停,眉头一抽……
“在下……姓胡,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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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正房的门,掀开层层门帘,萧樯正在榻上昏睡,此时她的面色已经不像昨晚那么难看了,但是嘴唇依旧是泛白。
顾北玚念着她因为背上的伤只能趴着睡肯定睡得不舒服,便替她又垫了垫身下的软垫,然后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眼底难掩难过之情。
自少年与她相识,与她共同走过那些不太美好的岁月,他曾多少次幻想过,终有一日,他起来早朝时她还在枕边熟睡,他便能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榻边看着她,好一会,才带着眼底和心里的温柔出迎接那些家国天下的琐事……
五年前,他送她离京,他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只知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但是只有他的放手才是萧樯最好的支持,于是,他便做了。
五年后,她策马凯旋,他亦不知此事是善是恶,可这一次,他不想再放开了……
“哥……阿娘何时来陪我……”
萧樯的呓语打断顾北玚的思绪。
都说,人在昏迷之时念想,便是那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情长。
他心中一惊。
原本以为,这五年她身处险恶战场,看惯了生死,便能看淡生死,亦能放下仇恨和执念,可是……
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血泪的经历早就刻在了她骨子里。
顾北玚脸色沉了沉,侧着头看她,眼底交杂着一丝不明的情绪。
“嫱儿,难过之事,便莫要挂怀了,总是这样倒叫他和萧虞夫人放心不下你……”
良久,他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