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骰子骨溜溜地滚在碗底,转啊转地,霎时两只骰子停了下来,一只见是个五点,另一只却是三点,碗旁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碗底,都在等着最后一只骰子停落。
一条大汉手挖鼻孔,神态粗鲁无比,狂吼道:“大!”
围观众人登时愁眉苦脸,摇头道:“又是开大!老大你也太狠了,咱们都要输个‘精’光啦!”
那粗鲁大汉笑道:“你们怕什么?这回侯爷发下来的饷银何其之多,你们哪个不是捧了百来两银子,当我不晓得么?”跟着将桌上的银子一拢,高高的堆了起来,笑道:“来来来!大家再下吧!”
众人哗然道:“不赌了!不赌了!再赌连老婆都输给你啦!”轰闹之下,霎时走得一干二净。那大汉哎呀一声,追了过去,叫道:“别走啊!我还没过瘾哪!”
一人走上前来,笑道:“既然秦将军这般好赌,不如我来跟你赌两把,怎么样?”
这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肤‘色’黝黑,身形高壮,右手却带了只铁手套。那粗鲁大汉瞧了那人一眼,只哦了一声,道:“是你啊,怎么你也是此道中人么?”
那人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我旧日是西凉城捕头,你说我碰不碰这个玩意儿?”
那粗鲁大汉沉‘吟’一会儿,摇头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想来不干这档子事吧?”
那人哈哈一笑,道:“办案赌命,平日赌钱,秦将军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那粗鲁大汉又惊又喜,两人对望一眼,霎时忍俊不禁,一齐仰天大笑。
那大汉神情粗豪,英风爽飒,正是秦仲海,一旁那铁手男子生得一张凛然国字脸,人高马大,体格结实,却是伍定远。
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气洋洋,贺客如云,何大人、秦仲海等护送公主有功,令得皇帝龙心大悦,亲下圣旨封赏柳‘门’一系,消息传出,贺客临‘门’,真把‘门’也挤破了,柳昂天更笑得合不拢嘴,四下接受众人的道贺。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鲁,最是厌恶应付这等虚假场面,此刻便率领西行诸将,自行躲在偏厅聚赌。那伍定远刚从柳昂天书房出来,眼看无聊,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便找他寻乐来了。
伍定远四下张望一阵,没见到卢云,便问道:“卢兄弟呢?怎么没见到他?”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道:“咱们卢老兄这当口不知又发了什么疯,居然独个儿躲起来读书哪!读书啊读书,当真是他***越读越输!”
他满口嘲‘弄’,却不提自己在华山脚下一昧‘逼’迫卢云‘花’天酒地的恶行,这名书生自给莺莺燕燕‘乱’啄‘乱’叮之后,一回京城,直是逢‘女’就惊,遇雌则哀,这才趁机躲得老远,就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风‘花’之地,不免又要给人整得呼天抢地。
此时柳府上下喜气洋洋,任谁都在玩乐,哪知卢云却正读书,伍定远竖起拇指,赞道:“咱们卢兄弟与杨大人一个样,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材料。他们这些人若是一日不读书,便会自觉面目可僧,全身发痒,好似给跳蚤缠身一般。”
卢云曾在伍定远府上寄住数月,是以伍定远对他的习‘性’深为了解,果然是一语中的。
却听秦仲海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秦也是这样。”
伍定远虽与秦仲海相识不久,却知此人不学无术,几与文盲相似,听他这么一说,好似颇爱博览群书,心下甚奇,便道:“将军此话当真?不知你读的是什么书?可是左传‘春’秋?还是论语孟子?”
秦仲海面有得‘色’,低声道:“我读的书非同小可,朝廷更是为此日夜查访。”
伍定远心下一惊,道:“什么书这般厉害?”
秦仲海嘘了一声,道:“说来不怕吓坏了你,我读的乃是旷世巨着,比左传‘春’秋更发醒人心,比论语孟子更微言大义。”
伍定远面‘色’一变,‘摸’了‘摸’怀中的“披罗紫气”,颤声道:“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笈么?”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见无闲杂人等,这才低声道:“什么武林秘笈?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与‘‘肉’***’这两大巨著,这两套好书我要一日不读,便会全身发痒,痛不‘欲’生。只怕比卢兄弟痒得还厉害。”
伍定远面‘露’惊诧之‘色’,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跟着四处张望,确定左右无人后,方才压低嗓子,道:“秦将军,那‘肉’***我只有上册,下册始终买不到,不知可否相借则个?”
两人正自低声商量,忽听一人道:“伍制使、秦将军,你两位神神秘秘的,在这儿说些什么啊?”两人抬头急看,那人面貌英俊,潇洒临风,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啊了一声,急忙站了起来,叫道:“杨大人。”秦仲海却大剌剌地坐着,一手挖着鼻孔,笑道:“咱们在说‘肉’***的‘精’彩情节,杨郎中可要一听?”伍定远面‘色’尴尬,连连咳嗽,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谁知秦仲海只顾挖着鼻孔,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
杨肃观轻咳一声,心道:“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他去做土匪,那再合贴不过了。”他眼望二人,道:“侯爷有吩咐下来,说皇上一会儿要传圣旨,请大家到厅前会合,一同跪下接旨。”
秦仲海打了个饱嗝,跟着扯起了大嗓‘门’,叫道:“卢兄弟!皇帝老子找你啊!快快出来接旨啦!别再越念越输啦!”
秦仲海正自叫得兴起,忽听杨肃观低声道:“仲海别叫了。”
秦仲海听他语气有异,不禁为之一愣,他朝伍定远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杨肃观放低喉咙,悄声道:“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点事,咱们卢兄弟的封赏被退了回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怔怔地道:“这……这怎么可能?我送上去的公文写得明明白白,咱们卢兄弟救驾有功,还有可汗亲赠的记功金牌一面,怎能没有封赏?”
杨肃观摇头叹息,低声道:“刑部转来公文查照,说卢兄以前曾犯过刑案,目下还是逃犯,领不得朝廷的恩赏。”
伍定远不知卢云的来历,听他出身逃犯,不由得大惊失‘色’,颤声道:“竟有这种事?卢兄弟是盗匪,这……这要从何说起?”
杨肃观叹道:“若非刑部送来公文,咱们也不晓得此事。还好他们碍在侯爷的金面上,没要咱们把卢兄‘交’出去。”
秦仲海呆呆坐着,想起卢云为了解救公主,屡次出生入死,后来西疆‘激’战,更是靠他冒险出手,这才救了可汗‘性’命。若无此人,此次和亲怎能功德圆满?秦仲海越想越怒,霎时跳了起来,大吼道:“老子‘操’***!不管卢兄弟以前干了什么事,现下他为国家立了大功劳,便算犯了天条,这当口也该赦了啊!”
杨肃观道:“话虽是这般说,但卢兄这次立的功劳太大,恐怕得的是七品恩赏,这叫朝中那帮小人如何不妒忌?现下他们硬要搬出刑律,咱们也不能蛮干,否则更不能善了。”
秦仲海气得面‘色’发青,怒道:“***祖宗!拼着顶戴不要,老子也要找侯爷说个明白!”说着便要冲向内厅。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拦住,杨肃观劝道:“秦将军可想清楚,咱们替卢兄弟洗刷出身要紧,你这般把事情闹大了,‘弄’得人尽皆知,对他的将来反而不好。”
秦仲海心中一凉,寻思道:“这世间好生功利现实,卢兄弟不过是个苦穷酸,不似当年定远还带着宝贝羊皮,自然无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唉……我那日向他夸下海口,说他只要能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日后定能扬眉吐气,谁知他‘性’命拼了,功也立了,却又生出这等事来……这…这要我怎么对得起他?”转念想起卢云的死硬脾气,心中更是担忧:“这卢兄弟是个烈‘性’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贼出身,定会气得吐血,这……这可怎么办?”想着想,忍不住抱头长叹,极是苦恼。
杨肃观见他发愁,当下劝解道:“仲海不必担心,柳侯爷听了这事,已然托了朋友在刑部里查,看有无法子替他洗刷干净,日后也好让他出头。咱们不必急在一时。”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曾为自己洗刷冤屈,忙点头道:“没错,现下正该请侯爷想想办法。咱们卢兄弟是个清白的读书人,生平最是正直,我看他准是给人陷害的。总之咱们出钱出力,把事情办好为止!”他是捕快出身,这等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听多了,果然三言两语便说出当年内情。
杨肃观连连颔首,道:“还是定远说得对,当前绝不能急,咱们且听刑部消息便了。”
秦仲海双手抱头,叹道:“卢兄弟九死一生,这才保住公主平安,此次西行,咱们没人比他的功劳更大。唉…他若得不到封赏,大家凭什么拿好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思索对策。
说话间,忽听一人道:“是谁在叫我?可有什么事么?”
三人面‘色’一变,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声音正是卢云。霎时众人无不脸‘色’惨白,一齐回头看着他。
卢云见他们神‘色’凝重,忍不住一奇,道:“怎么了?大伙儿不是在喝酒吃‘肉’么,怎地这般难看脸‘色’?”
秦仲海忙挤出一张笑脸,咳了一声,干笑道:“哎呀!你哥哥钱输得多了,脸‘色’自然不好。来来!卢兄弟,陪我赌上一把,让我翻翻本吧。”说着拿出骰子,便往碗里掷去。
伍定远也见识过卢云的牛脾气,此时自也心惊胆战,忙陪笑道:“是啊,卢兄弟快来赌上两手,我方才也输了不少,快让我转转手气!”
卢云见他二人愁眉苦脸,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大家都要我玩,我也不好扫了两位兄长的兴儿,不过这规矩如何,你们可得先说个明白,免得到时又输了耍赖……”
三人拿出银两,正要聚赌,忽听前厅劈劈啪啪地,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响,杨肃观神‘色’一变,知道钦差到来,忙道:“前厅有点事,我这就过去看看。”当下转身离开。
伍定远想起卢云个‘性’刚直,一会儿听封赏中没了自个儿的名字,莫要闹将起来,‘弄’得柳昂天下不了台。他轻咳一声,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便道:“你们两人先玩,我这就过去瞧瞧。”他急于入厅打点疏通,当下三步并做两步,便往前厅奔去。
眼看院中只余自己与卢云两人,秦仲海面‘色’发苦,偷眼朝卢云望去,寻思道:“咱们卢兄弟脾气一向不小,这当口我可得想个法子,好好劝他一阵。”他平日虽然凶猛豪迈,胆大妄为,此时见了卢云的神气,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连连搓手,不知该如何启齿。
正烦恼间,却见卢云望向自己,淡淡地道:“皇上要下旨封赏,秦将军怎不去接旨?”
秦仲海听他一语点破,登时一愣,道:“你……你这话是……”
卢云微微一笑,迳自坐了下来,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秦仲海颤声道:“你都知道了?”
卢云点了点头,拿起骰子把玩,却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神‘色’无喜无泪,但眉宇间似有着深深的悲愤,想起自己当年作兴相邀,如今却不能替他平反,心中极感愧疚。他摇了摇头,叹道:“兄弟快别发愁了。放着咱们侯爷在这里,天下有啥难事?你且耐心点,终有发达的一天。”这话虽在安慰,但说起来有气无力,连他自己也无法信服。
卢云没有回话,他嘴角带着一抹微笑,缓缓伸手出去,将骰子掷入碗里。三粒骰子落在碗底,骨溜溜地转啊转,忽然之间,当中一颗骰子滚出碗中,落到了脚边。
卢云轻轻一笑,道:“骰子啊骰子,连你也不认命么?”言中无尽心酸,叫人心生恻然,眼看他弯腰下去,便要捡拾骰子。
秦仲海眼明手快,健步抢上,已将骰子一把抄起,他蹲在地下,握住卢云的手,低声劝道:“卢兄弟别难过,咱们好好干,日后***重爵,指日可待。你可别放弃了。”
话声未毕,只听得一声苦笑,跟着手背上传来一阵湿热,秦仲海心下一惊,急忙抬头看去,只见卢云低头望着地下,那泪水却顺着双颊滚落下来,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秦仲海惊道:“卢兄弟,你……”
卢云摇了摇手,打断了秦仲海的说话。他自行伸袖拭泪,低声道:“我不要什么***重爵,封官庇荫……我只求老天有眼,别再让我做贼……我就感‘激’不尽了……”
秦仲海见他垂泪,一时也是心如刀割,他正要劝说,忽见一名兵卒急急奔来,叫道:“老大!柳侯爷传令下来,要你过去前厅接旨了!”
秦仲海不去理睬,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卢兄弟,当日西疆血战,***劳你是第一,纵然群小无知,夺了你的封赏,你也该陪着大家同去接旨。来吧,咱们一起去吧。”
卢云却恍若不闻,只低头看着碗里的骰子,不应不答。
一旁小兵见秦仲海迟迟不动,忙道:“秦将军,柳侯爷吩咐得急,请你快随我走吧。”
秦仲海长叹一声,伸手来拉卢云。卢云侧身闪过,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歇一会儿,秦将军不必理我,你快去接旨吧。”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霎时重重一叹,只得随部属去了。
‘春’日暖和,卢云独坐院中,四下别无人影,想来都接旨去了。卢云听得前厅人声喧哗,热闹非凡,想起秦仲海、伍定远等人与自己的‘交’情,心中便想:“卢云啊卢云,仲海他们是你的好友,这次能够加官晋爵,你该替他们高兴才是,怎能如此小气?过去鼓个掌吧!”心念于此,便提起脚步,朝厅内行去。
卢云走入厅中,隐在一根木柱之后,偷眼便往厅内看去。只见满厅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杨肃观、伍定远都在其中。厅前站着一名宦官,两手高举着圣旨,想来便是传宣圣旨的钦差了。只听那宦官朗声道:“征北大都督,太子太保孝亲善穆侯柳昂天接旨!”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正是柳昂天,只听他大声道:“臣柳昂天跪接吾皇圣旨!”跟着躬身向前,双膝跪倒,厅上宾客登时一齐跪下。
那宦官尖声道:“奉天承运,我仁武文德道景皇帝诏曰:蛮夷炽张,西疆日烦,朕辄悬念不已,幸御史何兴、东宫副总管薛奴儿、游击将军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保驾公主,以竟两国邦谊,帖木儿汗国国王使人来朝,盛感诸卿协同敉‘乱’,朕念西行诸臣居功厥伟,特此封赠赐宝,钦此。”
卢云听到这儿,这圣旨中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叹息一声,心中便想:“唉……这等功名利禄,只怕我是终生无缘了……”霎时想起顾倩兮,心中更感酸楚:“我今生若是不能平反,只怕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老天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重见天日?”满心凄凉中,两手握拳,全身轻轻颤抖。
那宦官将圣旨‘交’到柳昂天手里,跟着取出皇榜,朗声唱名:“善穆侯柳昂天上前听赏!”
柳昂天急忙拜上,伏地道:“臣柳昂天凛接封赏。”
那宦官大声道:“本次西行圆满竟功,善穆侯柳昂天保举有功,朕心甚慰。特封柳昂天为一等侯爵,另赏龙银三百两,金带一条。”
柳昂天叩首拜谢,朗声道:“臣柳昂天谢主隆恩。”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此次手下战功彪炳,协助盟邦平‘乱’,本该升为国公,哪知只官加一等,算是聊胜于无了。想来江刘两派都不乐见他坐大,这才做了手脚。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西行诸人各有封赏,或赏龙银,或赐珍器,不一而足。东厂诸人封赏颇厚,薛奴儿得了锦袍一件,几名手下也各有赏赐,料来定是刘敬使的力。那何大人夹在江充、刘敬两大权臣的比拼中,反而无人滋扰,直升左御史大夫,他无端捡了个大便宜,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那宦官一路唱名,猛地喝道:“征北游击秦仲海上前听赏!”
秦仲海统率大军,乃是西行和亲第一要角,想来江刘两派便要阻扰封赏,也是力不从心,料来赏赐必丰。满堂宾客满心好奇,都在等着圣旨宣赐。
那宦官连喊了两声,那秦仲海却是不见人影。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这秦仲海好大的胆子,这当口跑到哪儿去了?”
柳昂天也是皱起眉头,霎时站起身来,提声喝道:“仲海!快快出来听赏了!”
卢云躲在木柱之后观看,此时不见了秦仲海,自也感到奇怪。想道:“秦将军外表粗豪,其实做事稳重,向来不出差错。这紧要关头却上哪儿去了?”
他正自疑‘惑’,忽听耳边一人笑道:“******圣旨,老子偏偏不接。”
卢云听这声音好生耳熟,急忙转头去看,只见身旁躲着一人,这人手上拿着一只‘鸡’骨头,正自喀啦喀啦地啃着,却是秦仲海来了。
卢云心下一惊,低声道:“皇上亲旨,岂同等闲?将军快去接旨,别惹出麻烦来了。”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管我这么多?老子天生火气大,就是懒得理会这些繁文缛节。”说着随手将‘鸡’骨头一扔,便往人群中飞去。一名宾客正自跪着,忽觉颈中一阵油腻,连忙伸手一抓,见是根吃剩的‘鸡’骨,登时满面讶异。
秦仲海伸了个懒腰,拉住卢云的手,笑道:“走啦!这种封赏有啥好看,咱俩赶紧去喝个两杯,痛快痛快!那才是正经。”
卢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独受委屈,竟要拜辞皇帝封赏。他心中感动,颤声道:“秦将军!你……你别这样……你为了我区区一人,这……这又是何苦?”
秦仲海笑道:“你还真啰唆啊,老子我偏不喜欢跪宦官,这***个鸟事了?”
两人说话间,忽听一人尖声叫道:“我说这王八蛋跑到哪儿了,却原来躲在这里!”
那人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正是薛奴儿来了。他这次也应邀前来柳府作客,方才领赏也有他的份,此时不见了秦仲海,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果然便给他揪了出来。
厅上众人听了薛奴儿的说话,纷纷冲了上来,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喝道:“仲海你这浑小子!圣旨在前,你还不过去!”说着拉住秦仲海的臂膀,硬要将他架过去。
秦仲海怪叫一声,道:“肚子疼呀!我可要拉稀了!”他往旁一闪,挣脱了柳昂天的五指,沿着廊下狂奔而去。只听他一路高声叫道:“茅厕何在?你家将军要来临幸啦!”
众人见他这幅疯态,都是看傻了眼。卢云则是心中‘激’‘荡’,知道秦仲海义气深重,宁可被皇帝责罚,也不愿独领封诰,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宦官见秦仲海快步逃走,竟是有意侮慢钦差,他心下不悦,将圣旨放了下来,面上神‘色’极为难看。柳昂天见势头不妙,急忙上前,塞了只金元宝在他手中,低声道:“游击将军身子不舒服,请公公原侑则个,让老夫代接封赏吧。”
那宦官面‘色’一沉,道:“皇上的封赏何等要紧,怎能这般胡闹?”
柳昂天干笑一声,正待要说,却听薛奴儿‘插’口道:“有什么不行的?秦仲海身子不舒坦,便由柳侯爷代接封赏,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众人听他为秦仲海说话,心下都是一奇,不知这薛奴儿何以如此反常?
那宦官听了吩咐,忙咳了一声,颔首道:“好吧!既然薛副总管吩咐了,那便请柳侯爷接旨。”
这薛奴儿地位崇隆,京城十二监中仅次刘敬,此时这般说话,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当下便请柳昂天接旨。
柳昂天大喜过望,急忙跪倒。那宦官高声道:“秦仲海护驾有功,出生入死,得汗国可汗致赠记功金牌一面,朕念其武勇忠直,特任秦仲海为御前四品带刀,总管虎林军,不日入宫听用。”
柳昂天闻得封赏,心下不喜反惊,寻思道:“皇上好端端的,怎么把仲海调到大内去了?仲海是我的爱将,皇上又不是不知,这不是拆我的台么?”这道封诰有些奇怪,不是江充作祟,便是刘敬作怪,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权,想来便让人烦心不已。
尚书府里的香闺,红罗锦帐,香气袭人,正是那‘女’儿家的秀气宜人。
若从小圆窗探头出去,可以见到好一片‘春’意盎然。初‘春’时分,鸟语‘花’香,尽是牡丹玫瑰在那儿争妍斗胜,一片红黄紫奼中,直透出一股清新诗意来。
却见小圆窗上倚着一只雪白晶莹的‘玉’臂,上头还枕着张红通通的可人脸蛋儿,那粉脸上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一双柔软的红‘唇’微微颤动,原来是名江南美‘女’,却在这满园***中发呆。眼看她正自慵懒地凝望北国之‘春’,娇美的脸庞上更带着一抹淡淡的愁思,莫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个儿心伤惆怅?
“小姐,您可快些了!今儿个要出‘门’呢!”
听得婢子的叫唤,小姐懒洋洋地直起了腰,她伸直了两只柔弱的臂膀,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一名婢子奔了过来,叫道:“小姐啊!莫说小红啰唆,您可快些梳理了,免得婢子又要挨姨娘的骂。”
那小姐摇了摇头,道:“又是这些无聊应酬,说实在话,我还真提不起劲儿来。唉!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应酬来、应酬去,连画也没得画上几笔,真是恼死人了。”
那婢子听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扬州啊,老爷又是当朝尚书,小姐你可别任‘性’了。”
那小姐轻叹一声,她坐到铜镜之前,问道:“看你气急败坏的,今儿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子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们可不是去无聊地方,等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杨大学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声,道:“杨大学士?便是那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么?”
那婢子嘻嘻一笑,道:“除了杨大学士,还有一个杨小学士。”
那小姐见婢子嘻皮笑脸,拂然道:“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说话别拐弯抹角的。”
那婢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杨小学士就是杨郎中啊,咱们今儿个便是要去杨家。”
那小姐听了“杨郎中”三字,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道:“啊!原来杨郎中是杨大学士的公子,这我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那婢子笑道:“杨郎中从来不卖‘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当然不会知道啦。咱们快走吧!可别迟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自己的面目好遥远,一时竟有些陌生之感。
这日杨肃观做邀,请柳‘门’诸位同侪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与会。
杨肃观的父亲来头不小,乃当朝五辅大臣之一、官拜中极殿大学士的杨远,此时朝中大学士地位极高,人称“内阁五辅大学士”,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中首辅更有“阁揆”之称。杨肃观此次邀请诸人到府宴客,柳‘门’诸将自需卖他这个面子。
这日秦仲海与卢云军务繁忙,要到晚膳时方能赶来,便请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先行。
却说韦子壮与伍定远步行而去,那杨大学士官居极品,府邸宏伟,只在长安左‘门’之外,两人便沿棋盘街行去。
一路走去,只见京城人士携来往攘,众人举止温文,无一不是衣着光鲜,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一幅太平繁昌。
伍定远看在眼里,回思过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唉,都说‘人生合在扬州老’。我看住在天子脚下,怕比江南还快活些。”
韦子壮微微一笑,道:“这话倒也没错。今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除了朝中几个‘奸’佞作祟,一切都还过得去。”
伍定远想起了江充这帮‘奸’徒,不禁又是一声长叹,道:“小人得志,英雄气短,便是有这帮贼子坐在官轿子上,这才使英雄豪杰难以出头。”
韦子壮知道他指的是卢云,当下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们只要好好跟着柳侯爷,凡事不求躁进,终有出头的一日。”
伍定远望着大街,叹道:“过去我干捕头时,总以为武功练强了,什么事都好办。哪晓得便算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一见这帮‘奸’佞小人的面,还不是得落荒而逃?唉……两只铁拳抵不上一张巧嘴,真遇上这帮贼,又能奈何呢?”
韦子壮在京城已有十来年,老婆孩子都有了,自不好随他讪骂,听他提起宁不凡,当下转过话头,问道:“伍制使,打从华山归来后,可还有人找你麻烦?”
当日宁不凡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远动手,而后江充、刘敬又连番过来啰唆,韦子壮虽然不明白内情,但也知伍定远定有什么机密缠身,这才惹上这批凶神恶煞,他怕伍定远返京后仍有不速之客上‘门’,便来出言探询,也好替他分忧。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说,便摇头道:“韦护卫多心了。我打回京以来,始终安分守己,行事低调,便有人找我麻烦,我也是远远避开,绝不招惹。”
韦子壮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望着伍定远。只听他一呼一吸,漫长悠远,行路时步法更是难测,明明脚下轻飘飘地,好似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似力道万钧,足见伍定远下盘之稳,宛如山岳,轻功复高,犹如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
韦子壮明知伍定远武功大进,绝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但此时见他行走间的异状,仍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罗摩什、金凌霜两人的功力联手围杀,尚且奈何不了伍定远,这些时日又见他独自习练内外武学,料来武学造诣定是一日千里,看来便有绝世高手过来滋扰,他也能从容应付。心念于此,便放下心来,颔首道:“这样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来找你麻烦,那可有些难办了。”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面上一阵气愤,大声道:“卓凌昭这贼不来招惹我,我倒还想过去找他哪!可恨昆仑山惨败华山后,忽然销声匿迹,否则……嘿嘿,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韦子壮明白他对卓凌昭极是憎厌,忙劝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苦思什么‘阴’谋,等时候到了,这群人不甘寂寞,自会出来兴风作‘浪’,到时还怕遇不上他们么?”
伍定远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也就罢了,今日今时,我只想早些找出这批贼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也好为燕陵镖局满‘门’洗刷仇恨。”
韦子壮颔首称是,心中却道:“现下江充势大,羊皮这物证又已无用,咱们要斗垮江充,只怕还差了那么点儿。”
这昆仑山势力雄大,若要将之一举剿灭,只有出动朝廷军马一途,可是卓凌昭与江充‘唇’齿相依,若要以军马将之灭亡,非要江充这‘奸’臣点头不可,否则极易惹起事端。
两人随口闲聊,眼见天‘色’将暗,深怕误了时辰,当即加快脚步,往杨家府邸行去。
赶到大明‘门’外,已在杨宅不远,韦子壮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儿便是杨府了。”
伍定远眺头看去,早‘春’时分,暮‘色’茫茫,街边立着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围墙上点着了灯笼,望之如同灯海,几顶官轿来往而过,看来倍显富贵之气。
伍定远看了一阵,心下忽起叹息:“杨大人武功既强,学识又高,再兼家世非凡,真是人中龙凤啊!”霎时又想起‘艳’婷,心道:“自华山匆匆一别后,迄今也有两个月不见了,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
两人走向大‘门’,几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见柳‘门’大将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将两人迎了进去。
一路进去大厅,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见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愧是当朝大学士的宅邸。
韦子壮道:“杨家一连出了两个进士,堪称家学渊源,今年杨郎中的弟弟也要应试,只要中举,那可是一‘门’三进士了。”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哦!杨大人还有个弟弟?”
韦子壮点头道:“杨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与他是一母所生,两兄弟平日感情不恶。”
伍定远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忽见一人举止温雅,缓步迎出,正是杨肃观亲来相迎。只听他笑道:“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这就请上座吧!”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厅上。
伍定远举目望去,只见厅上寥寥坐了几人,都是年轻之辈,他极目看去,却没见到杨家的家人。想来此次杨府家宴,只邀了几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谈天,倒没惊动大学士杨远。
伍定远轻咳一声,道:“难得有这许多朋友,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杨肃观‘精’擅官场之道,登即会意,笑道:“这个自然。”当下便为伍定远引荐厅上诸人,伍定远见这些人来历非凡,要不是杨肃观的兵部同侪,便是他太学的同窗,算来都是当朝的俊杰,当下不敢失礼,便上前一一拜见。
伍定远与几人会面后,忽见一名美‘女’坐在厅侧一角。伍定远见此‘女’容‘色’绝美,神情落落大方,却不与一众京官同席,想来是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
杨肃观见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时一笑,道:“伍制使,我与你介绍一位难得的才‘女’。”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人情世故,一听此言,当即满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边,拱手道:“这位姑娘气质高雅,仪态非凡,想来便是杨郎中所称的才‘女’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尚未回话,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话道:“大人说笑了。”说着自行站起,向伍定远轻轻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伍定远见她多礼,忙道:“我只是个制使,哪称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别多礼了。”
杨肃观笑道:“这位小姐便是我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芳名我自是不方便说了。”
杨肃观虽是柳昂天的爱将,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职位来看,自属兵部尚书管辖,只是这位顾尚书知道杨肃观与柳‘门’渊源极深,平素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他的活动,这才让他自在逍遥,不被杂务绑住。
伍定远心下一凛,原来这‘女’孩儿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当年顾嗣源大寿,他也曾赴府祝寿,只是当时人多吵杂,他官职又卑,自没机会与这位顾大小姐见面结‘交’。想起此‘女’的父亲是当朝大员,伍定远急忙弯腰,拱手道:“下官西凉伍定远,不敢拜见顾小姐清颜。”
杨肃观转头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过去是西凉捕头,现下也在柳侯爷‘门’下任职,他武功高强,曾在华山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实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礼道:“伍制使人高马大,果然是英雄气概,非常人可比。”
杨肃观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快点坐吧,咱们一会儿就要开席了。”
平素杨肃观每多一本正经,甚少放怀大笑,此刻神情却极愉悦,想来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
众人坐在厅心闲聊,伍定远见那顾家小姐言笑晏晏,谈吐非俗,确是才貌双全的美‘女’,心中也自赞叹。
韦子壮知道杨肃观有意追求此‘女’,当下凑头过去,低声对伍定远道:“这位顾小姐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杨夫人,对咱们大伙儿的事业都有益处。”
伍定远颔首称是,他见杨肃观不时与顾家小姐低声‘交’谈,想来这‘女’孩儿真是杨肃观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悦,想道:“看他二人神情亲昵,又是‘门’当户对,八成已有婚约了。”想起‘艳’婷这番相思终究成空,伍定远忍不住喜上眉梢,寻思道:“杨郎中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他官高权重,却算不得江湖中人,‘艳’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乐,忽地心念一转,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堂堂一条铁汉,怎地变得这么无耻?人家‘艳’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该这般喜乐,你还算是人么?”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责不已。
杨肃观见他神思不属,又见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饿了,秦将军却怎地还不来,莫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韦子壮正要回话,却听那顾家小姐问道:“秦将军?我常听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位秦将军便是人称‘武秦’的那位么?”
韦子壮笑道:“小姐果然渊博,秦将军也是咱们柳侯爷手下的爱将,下个月起便要给调入大内,总管虎林军了。”
顾家小姐点头道:“都说这位秦将军是英雄豪杰,却不知与杨郎中相比如何?”说着望向杨肃观,‘露’出好奇的神‘色’。
杨肃观笑道:“仲海武艺高超,见识卓越,年纪又比我长了八岁,我如何敢与他并肩?”
那顾家小姐哦了一声,睁着一双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武将的风采。
伍定远听了这话,心下却只暗笑,想道:“这位小姐还不晓得咱们秦将军的粗鲁,等会儿见了,只怕吓得她‘花’容失‘色’。”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卢兄今天会来么?”
伍定远一怔,不知他何出此问,便道:“当然会啦!他是咱们的生死弟兄,吃饭喝酒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杨肃观听了卢云要来,却只眉头一皱,颔首道:“这个自然。”
伍定远见他面有忧‘色’,知道他怕卢云的刚直‘性’格在此发作,到时不免惹得大家不快,当即道:“杨大人放心,咱们卢兄弟虽然心直口快些,却是个聪明人,这等场合他绝不会有所失态。”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说得是什么话?卢兄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不欢喜呢?”
二人正自说话,那顾家小姐忽尔‘插’话:“卢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众人听她语音竟是微微发颤,神‘色’颇见异样,一时都不明究理。
杨肃观道:“这位卢兄是秦将军身边的幕宾,秦将军对他甚是倚重。”
伍定远也接口道:“这位卢兄弟做人最是义气,当年我遭逢生死大险,若不是卢兄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远?”
那顾家小姐点了点头,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似在思索什么。众人见她神情如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杨肃观见秦卢二人还是不来,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们给他二人留个位子便了。”当下依照年岁长幼,男‘女’尊卑,便请年纪最长的韦子壮坐了首席,他自己则坐下首,陪在顾家小姐身边。
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望一眼,都知杨肃观甚是心仪这位顾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众人纷纷相互敬酒,酒酣耳热之余,杨肃观兴致甚佳,更是连连劝酒,伍定远与韦子壮自也放怀大饮。过不多时,猛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吼:“老子******雄!你们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真***不够意思!”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高鼻鹰目,满脸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冲向前来,正是秦仲海到了。满桌宾客都是文雅名士,听这人说话如此低俗,忍不住议论纷纷。杨肃观心下一惊,忙往顾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见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杨肃观深怕好好一个家宴,便给这流氓活生生地毁了,当即陪笑道:“只因将军来得晚了,我们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开椅子,坐在伍定远身旁,跟着随手抓了只‘鸡’‘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油腻,看来真是饿得狠了。
伍定远笑道:“怎么,卢兄弟没跟来吗?”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开嗓‘门’,转头向后叫道:“卢兄弟,快些进来吧!你再不进来,菜肴可给人家吃完啦!”
一人应道:“是。”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从大‘门’缓步进厅,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正是卢云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腰上‘插’着只军中惯用的令箭,正自缓步前来。
众宾客见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仪表非凡,可与杨大人并称一时瑜亮。”
众人正看间,却见顾家小姐手上一颤,酒杯落了下来,登时打个粉碎。杨肃观慌忙道:“怎么啦?”却见顾家小姐痴痴望着卢云,竟似认得他一般。
杨肃观心下起疑,忙转头看向卢云,只见卢云也是全身颤抖,脸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荡’。众人见这一男一‘女’神‘色’特异,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这些男‘女’纠纷,他嘴里咬着‘鸡’‘腿’,猛一把将卢云拉了下来,跟着倒了杯酒,递给了他,囫囵地道:“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喝酒啦!”
卢云全身颤抖,接过酒杯,顿时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气,再来!再来!”
伍定远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搁这许久?”
秦仲海夹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练兵,老子还有什么事,难不成去逛窑子么?我今日苦练这个金锁大阵,只要习练纯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骑兵,那也全然不怕啦!卢兄弟,你说是不是?”说着伸手出去,拍了卢云一记,卢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没回话。
秦仲海不日便要调入宫中听用,但他‘性’勇好战,这几日仍与卢云研习阵式,练兵不坠,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别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宾客两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风,敬秦将军一杯。”
秦仲海见这人容貌文雅,当是杨肃观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礼部的官儿吧!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礼俗,别再让我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
那李如风听他满口粗话,只得陪笑道:“好说,好说。”两人当即对饮一杯。众人纷纷向秦仲海敬酒,祝贺他升任御前‘侍’卫。
席上众人‘交’杯劝饮,好不热闹,那卢云却只呆呆的坐着,非但一句话也不说,还不住偷看那顾家小姐,众宾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悦,只觉此人实在太过无礼,那顾家小姐低头不语,杨肃观好生尴尬,都是给这人无礼目光搅扰的。
李如风是杨肃观旧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满,他替卢云倒了杯酒,道:“这位朋友可是姓卢?所谓非礼勿视,想来这位朋友也听过吧?”
卢云听了这话,却是浑然不觉。
伍定远俯过身去,低声道:“卢兄弟,这位是礼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些端起酒杯来吧。”说着轻推卢云的臂膀,替他接过了酒。
卢云给人一摇,这才醒觉,他从伍定远手中端起酒杯,勉强挤出笑容,随口道:“在下卢云,幸会幸会。”说着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完这杯酒后,却没一句应酬言语,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如风看在眼里,心中自不乐意,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定远见众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卢云的无礼,他知道卢云个‘性’高傲,当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们卢兄弟‘性’子最是特异,可别又开罪这几位大人了,且让我来调解一番。”他见卢云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顾家小姐猛看,想来他生‘性’莽撞,不知杨肃观对此‘女’有意,当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卢兄弟,难得嘉宾云集,在此一聚,让哥哥为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说着带着卢云起身,朝众宾客逐一敬酒。
卢云缓缓站起,神气却是恍恍惚惚,不论是谁,都是酒到杯干,却无一句对答。众人见他如此无礼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远看在眼里,更是叫苦连天,想要说些话和缓场面,又怕卢云更添无礼,他拼命向秦仲海来使眼‘色’,秦仲海却丝毫不理,只低头猛吃。
介绍到顾家小姐,伍定远一来与她相识不久,二来明白杨肃观对此‘女’有意,自不知如何开口方是妥当。
杨肃观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让我来吧。”说着眼望卢云,微笑道:“这位小姐姓顾,便是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顾大人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从扬州移居北京。”
卢云咬住下‘唇’,垂下首去,却没回话。只见杨肃观弯腰俯身,贴在顾小姐耳边,悄声道:“这位是卢兄弟,单名一个云字,现下是秦将军的随军参谋……”
杨肃观低声说话,那顾家小姐却只凝望着卢云,神‘色’凄然,却是‘欲’言又止。卢云见他二人举止亲昵,满心悲苦间,两行泪水更‘欲’落下。
伍定远见卢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卢兄弟,敬人家顾小姐一杯,别要失礼了。”
卢云脸‘色’惨白,两手缓缓举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子却是微微颤抖。
杨肃观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卢云一笑,道:“顾尚书吩咐过我,不可让他的千金饮酒,这区区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说着仰起手来,一饮而尽。
卢云神气凄惨,双手颤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气闷难忍,酒水呛咳而出,只喷得自己满身都是。伍定远一惊,连忙取过手巾,替他擦拭干净。
李如风早对卢云不满,此时见他出丑,自是大加讥嘲,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好大的派头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却不知卢公子是哪年点的状元,哪年中的进士啊?”
李如风知道卢云是军中参谋,绝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时便出言相讽。卢云听了讥嘲,更是全身发抖,低头不语。伍定远也停下手来,满面都是尴尬。
众人脸‘色’正自难看,忽听秦仲海冷冷地道:“却不知你李大人的亲爹是哪年嫖的妓,哪年生得你这个***的?”
李如风听秦仲海说话着实无礼,一举侮辱了双亲,不由狂怒至极,大声道:“你……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脓痰,冷笑道:“******狗杂碎!谅你不过狗一样大的七品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马?老子现下是四品带刀,明日火气上来,一次杀光你家满‘门’老小!听到没有!”说着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他与卢云相‘交’不久,但言语投机,感情亲昵,此时听李如风当众嘲笑,如何忍得?立时便来出头。
李如风心下大怒,却也不敢翻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见状不妙,急忙起身,道:“请大家看在肃观的面上,相让一步。”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脾气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劝,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声,哼了两哼,便要去看卢云,忽听呕地一声,那卢云竟捂住心口,嘴中喷出大口鲜血,只溅得自己满身满手。众宾客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
伍定远吓了一跳,忙道:“卢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那顾家小姐见了卢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将不住,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哭出了声。
卢云见她哭泣,霎时也是热泪盈眶,他咬牙转头,脚下一纵,便朝‘门’外奔去。秦仲海不明究理,惊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卢云却不应答,只见他推开几名家丁,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杨肃观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诧异,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顾家小姐,只见她痴痴望着‘门’外,脸上神情满是悲苦。
杨肃观温言安慰:“倩兮,没料到会有这般事生出,可把你吓坏了。实在对不住。”
那顾家小姐缓缓抹去泪水,轻声道:“没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杨肃观见她满腹心事,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点了点头。
卢云直冲出‘门’,泪水再难忍耐得住,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只觉自己已然死了,内心更是支离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着柳昂天、杨肃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张大了嘴,想要挤出一些声音,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好似哑了一般。
卢云一路狂奔而去,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荡’之下,全身神功登即发动,脚下更如腾云驾雾,瞬间便奔出城去。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大雨随即落了下来,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心道:“又是这样……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又要孤伶伶的去…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她已经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为什么啊!”
他张口大哭,一时慌不择路,猛地窜到一条山道,卢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这山路通到何处,当即奋力冲上坡去,不多时,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正是当年的“兔儿山”,秦仲海邀他入伙之处。
卢云望着天边闪电,仰天狂叫,大声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难忍,一掌往前挥去,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点,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只听轰地一声,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却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满天树叶飕飕而落,全数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浑然不觉,他任凭大雨落下,树叶袭身,只不住地挥舞拳脚,像是在与自己艰辛的命运搏斗,他脸上神‘色’悲愤,霎时内力运使不顺,便即摔倒在地。
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卢兄弟,你再打将下去,只怕树断了,你也要死了。”
卢云跪在地下,抱头大叫:“走开!不要烦我!”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走了上来,伸手便往卢云肩上搭去。卢云暴喝一声,猛地一掌回击,那人避了这掌,却将卢云一把抱住,叹道:“别再打了,你歇歇吧!”
这人模样粗豪,此刻却满面怜悯,正是秦仲海到了。
卢云实在难忍心中痛楚,登时紧紧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声。
秦仲海轻抚卢云的背脊,道:“咱们去躲雨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瓶酒,塞在卢云手里,道:“你先喝个几口,狂怒攻心,最是要这穿肠毒‘药’镇上一镇。”
卢云扔掉瓶塞,仰头狂饮,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四下一片漆黑,只闻大雨落下的劈拍声响。
两人行到一处凉亭,各自走了进去,秦仲海默运神功,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出,身上水气立时消去。那卢云却似落汤‘鸡’一般,满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来,问道:“卢兄弟,你怎么识得顾小姐的?”
卢云惨然一笑,望着黑暗的四遭,低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笑话一件罢了。”
秦仲海低头思量,想起顾小姐世居扬州,卢云也曾怀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转,当即猜到了三四分。想那卢云必是在扬州落脚时识得这位顾小姐,只因他过人的才学,这才博得芳心,却不知两人又为何分离。
秦仲海见卢云满面消沉,便咳了一声,道:“你恨杨郎中吗?”
卢云神情默然,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的,真要说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没出息。”说着举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点了点头,劝道:“顾小姐才貌双全,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杨郎中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可别挂怀。”卢云低头饮酒,却不答话。
秦仲海见雨势已小,当即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卢云放下酒瓶,惨然一笑,道:“去哪里?我这番得罪他们,还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快别这样说话,定远和你共过生死,岂同小可?大家都很担心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说着拉住了卢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卢云见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确实关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动。他走上前去,握住秦仲海双手,哽咽道:“秦将军……‘蒙’你这些时日的照护扶持,我卢云日后定会回报。”
秦仲海叹道:“大家自己弟兄,说这些不也见外了么?”
卢云眼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闻言一愣,惊道:“你……你要去哪里?”
卢云叹息一声,道:“我想回故乡了。我还有些盘缠,若回山东开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想来也能过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这是什么泄气话?你不再做帝王将相的梦了么?”
卢云看了脚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梦做够了,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言语辛酸,自是感慨无限。
秦仲海望着卢云,只见他满脸无奈,神情萧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卢云自伤身世,不愿再与杨肃观等人为伍?
秦仲海双手握拳,霎时热血沸腾,猛地狂吼一声,喝道:“放屁!这样梦就醒了?你还早得很呢!”他冲上前去,用力住卢云肩上一拍,大声道:“***‘奶’‘奶’雄!趁老子还有兵权,咱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卢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问这许多,这次咱们不为别人而战,只为自己的命运奋战一场!你陪我打完这场仗,老子就放你走!怎么样!”
卢云见他眼中满是‘激’励神‘色’,想起两人见面以来,言语投机,尚且共同血战西疆,这番际遇如斯难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卢云回想往事,也是热血上涌,满心‘激’‘荡’间,不论秦仲海是要大闹京城,还是要跳崖自尽,他都豁出去了。
卢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劲扔下山去,大声道:“好!我舍命陪君子!老……老子就陪你打这最后一仗!”他生平从不说粗话,此时第一次自称“老子”,居然有些别扭。
秦仲海听他答应的爽快,登时哈哈大笑,拉着卢云便走。
两人也不回京,连夜返回城郊兵营,秦仲海找来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属拔营,李副官吃了一惊,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来定有什么隐密军务,自也不敢多问。
卢云见大军起兵向东,不知开往何处,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战,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