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烟花落尽,一道黑影从殷家柴房的夹弄里斜蹿至屋檐之上,腾挪跳跃着一直向北,进了废弃的凌家铸剑铺的小院里。
小院五十步见方,北墙码放着散乱的煤炭和柴枝足有半墙高,尘土盖住了地面,空气里都带着尘味。
黑影对着柴垛猛踢一脚,柴枝倾泻而下覆了半个院子,露出被掩盖的地窖门。
用力拽起窖门的拉环,黑影走进了倾斜向下的地道里,窖门缓缓闭合。
黑影扯了黑色罩面和腰带,脱了黑色夜行衣,扔了装满暗器的皮袋,踢了皂靴。地窖的漆黑完全不影响视物和行走。
哧地声响,六支蜡烛跳跃着烛光,照亮了内里,一位约摸十八岁的少女站在大铜镜前。
光滑的镜面里,墨色长发绾成发髻束在脑后,对女子而言略显浓密的眉毛紧锁,黑白分明的杏眼透着怒意,她绞了块湿冷的帕子擦过去了脸上涂的炭灰,露出了白晰的额头、挺俏的鼻梁和浅粉的双唇。
帕子抹去了炭灰,却抹不去眼底的寒意和深深的恨意,像尊刻画完美的冰雕。
取了胭脂水粉、发簪、发梳,只花了一刻钟,换成了一位笑容甜美的可人儿。
眉眼笑得弯弯,淡妆宜人,墨黑长发梳成了寻常姑娘家的发髻,一件银红色罩袍,内衬品红色小袄,一条茜色抹胸长裙。
她就这样站在镜子前,整整三个时辰,笑意盈盈却只在眼角,不达心底。
外面传来了辰时的打更声,她挎着小竹篮出了地窖,将柴垛恢复原样。走街穿巷,买了腊肉、肉干、乳酪条、新鲜牛乳和装进篮子,径直往县城北角的大狱走去。
正月初一,大狱门前站着两个表现猥琐的狱卒,一见挎篮而来的少女,立刻眼前一亮,大声招呼着:“哟,这不是凌挽情吗?今儿这么早啊?又来探监啊?”
凌挽情浅浅一笑,微微一福,说道:“大吉大利,差大哥们辛苦了,这些是小小心意。”说着从篮子里取出腊肉和牛乳,塞进狱卒的手里。
狱卒们嘿嘿笑着收了,打开大狱门,将她放了进去。
凌挽情走在黑洞洞的过道里,这已经是她第八十七次探监,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顺利走到父亲的狱笼前。经过一个又一个空空的狱笼,走到尽头,便是父亲凌松寒的狱笼了。
“情儿,大年初一来探狱,多不吉利,上次我就说了,过年时候就别来了。我在这儿,吃喝不愁的……”凌松寒借着石墙的火把,望着婷婷玉立的女儿,心中一阵酸楚。
“吃个年早饭,您就不要再念啦。”凌挽情笑意浅浅,取了布毡铺开,将吃食逐一摆开。
凌松寒拿了筷子挟了一块肉干放进嘴里。
“大人来了。”凌挽情吃了一会儿,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凌松寒的筷子抖了一下,略略有些迟疑,不敢相信:“怎么会?”
凌挽情放下筷子,说道:“大人找到了麒麟马,也一定能找到游吟剑。”
“情儿,我在这里挺好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爹爹,”凌挽情抢先说道,“我自有分寸,您不用担心。”
正月初一的第一餐,就这样三言两语地用完了。
凌挽情收拾好餐具,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大狱。
知女莫若父,凌松寒难掩担忧,情儿每次来,他都觉得她在改变,这两年来,她的温婉日减,凌厉之气渐增。刚才,坐在他对面,巧兮笑兮的情儿,却令他觉得陌生。
入狱两年间,她住在哪里,如何吃用花销?他一概不知,正因如此,才如此忧心忡忡。
而凌挽情走出阴暗过道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冷凛与决绝。驻足在大狱外,和煦的阳光也如此刺眼。
她暗暗在心底说道,朗清疏,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有办法让你去寻找游吟剑。
……
殷家从事矿石生意,家业中有煤、铜、铁矿场各三个,另有琉璃窑两座,是清泉县首屈一指的富户。
正月初一,对于生意人来说,一天的顺利预示着新一年的顺利。
卯时刚过,殷家的仆佣们就忙开了,洗涮剁馅,房前屋后,忙得不可开交。
原因无他,初一要吃饺子下面条,预示金元宝银丝线,家财万贯丰衣足食。菜馅必须是新鲜的,饺子皮必须是手擀的,连仆佣们都要换上新衣。
如果菜馅是隔夜的,也就是陈年,那就预示着陈年旧帐无法结清,这可是大忌。
辰时刚过,殷家老爷殷山雄正襟危坐在正厅里,四十上下,不高不矮的中等身材,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上好棉衣棉袍,端着茶盏正在轻抿浅尝。
殷老爷左手旁坐着正房夫人,三十五上下,梳着如意髻,戴了一枝纯琉璃花簪,身着裹银狐毛边品红色棉衣和棉裙,脚踩祥云棉鞋,一张周正的脸庞挂着富态十足的肥肉。
右手旁立着一位年纪稍轻,约摸二十岁上下,衣着装扮没有夫人华丽,却也是小妾。
这时,一位男仆通传道:“启禀老爷和夫人,大小姐来上茶了。”
殷老爷清了清嗓子,回道:“传。”
殷家大小姐殷素云,穿一身湖蓝绿色的冬衣,轻移莲步到了正厅。
一停下,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女儿殷素云,祝爹爹和娘亲身强体健,祸殷家和睦美满。”说完以后,端着茶壶向父母亲上茶。
殷夫人一拍殷老爷的手,问道:“老爷,前几日递的拜贴,可有消息和回应?”
殷山雄叹道:“朗清疏朗大人说了,他已有意中人,并且不日即将离开清泉县城。”
殷夫人一遮额头,啐道:“我看你是老胡涂了吧?女儿嫁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就从富户家,瞄上了一文不值的过客。”
殷山雄不以为然:“哟,夫人,你嫁给我时,我也一文不值,可是现在呢?”
殷夫人正要反驳。
一名男仆冲进来,大惊失色地开口:“老爷,不好啦!大门外又贴了一张告示。”
殷素云立刻吓得脸色发白:“爹爹,这可怎么办?”
殷山雄再也顾不上富户的里子和面子,大喊道:“在哪儿?”
一眨眼工夫,男仆又小跑着回来,手里举着告示。
殷山雄接过告示,原本笑容满面的脸庞上,顿时脸色儿煞白,纸条上面写着:“正月初三时,正午时分,我来取殷家的金质嵌宝花碗。”
殷夫人急忙凑上前去,白纸黑字仿佛索命契,扎着双目,哎哟一声瘫坐在椅榻上,抹着泪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今儿正月初一,这杀千刀的窃贼,是要搅得我们一年不得安生啊……”
殷素云六神无主地望着父亲:“爹爹,这可如何是好?”
殷夫人唤道:“管家,还楞着作甚,快去报官,请严知县速来。”
管家拔腿就要往外走。
“慢着!”一直抱着头的殷山雄突然出声制止。
管家又急忙收回脚,问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殷山雄猛地站起身来,瞪着眼睛说道:“笔墨伺候,我要写拜贴!”说着就往书房走去。
片刻之后,管家抱着一撂拜贴出来,分发给男仆们,嘱咐道:“快,持了拜贴,尽快送到富户家去。就说殷家老爷有急事相商。”
男仆们取了拜贴一路小跑着,往各个富户家去了。
殷夫人捏着帕子抹着泪儿,边哭边问:“老爷,您不让人报官,还想着富户之聚,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殷山雄斥道:“报官,报官,严守一就是个饭桶,两年了,我们次次报官,都要请他好吃好喝好招待。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拿也拿了,贼的影子都没见着,东西又被偷了。不能再指望严饭桶了。”
殷素云柔声细语地问道:“可是爹爹,除了严知县,我们还能指望谁?”
殷山雄捋着粗短的黑胡子,浓眉紧锁:“你们都各自回房,等富户们来齐了。我再细说。”
不多时,门房来报:“王家老爷持拜贴前来,赵家老爷持拜贴前来。”
只用了两刻钟,六富户就聚齐了,他们分主宾在书房坐定。
富户们叫苦不迭,这窃贼真是变本加利,正月初一下告示,生生地搅得他们都不得安宁。
殷山雄清了清嗓子开口:“清泉窃贼之祸,我们苦不堪言,今日对我家下告示,过几日就有可能轮到你们。严知县是个饭桶,我们不能再指望于他。”
富户们纷纷问道:“不报官,不指望官府,还能指望谁?难道去招赏金猎人?”
殷山雄一摆手,说道:“大家还记得赛马大会,那位慧眼识得麒麟马的小公子吗?与那位小公子结伴而行的,骑着一匹黑色神驹的大公子,可非比寻常!”
富户们又问道:“那位灰蓝眼睛的大公子吗?听驯马师说,他骑的是贡马。他是谁?”
殷山雄点了点头:“他是赫赫有名的朗家人,名清疏,曾是夏澜最年轻的刑部侍郎。在国都城破案无数,之前以为他只是来清泉买马,马市结束就会离去。他目前仍在朗宅。与其求严饭桶,不如我们大家一起,去求求这位朗公子,为民除害。”
富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考虑片刻,说道:“好,我们立刻去备厚礼去朗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