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时,马车驶入了城内,停驻在一家百年老字号医馆。
为裴承秀把脉的医者,是一位年过七旬的中医。
老中医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眼神亦犀利,仅仅一眼便看穿一袭男儿郎打扮的裴承秀实为女子之身。
枯瘦的指搭在裴承秀的手腕,老中医屏息,聆听诊脉搏跳动。不多时,老中医布满皱纹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惊疑,一番寻思,老中医看向裴承秀身旁的李淳风,张嘴道:“令夫人最近出汗多否?睡得安稳否?排泄畅通否?”
此处自古属于楚地,老中医的询问掺杂了浓重的地方乡音,李淳风一时未能听懂,反应慢了一拍,正要回答,忽闻裴承秀道:“我这几个月常出虚汗,忽寒忽热,寝食难安,倒没有出现便秘,却颇受月事之苦。”
裴承秀的口音是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老中医听得毫不费力,又问:“除此之外,有无其它异症?”问完,老中医不忘回头瞪李淳风:“小伙子怎么搞的,连堂客的病情都说不出来?”
堂客,即是夫人。经昨夜一事,李淳风的心情依然很震动,很杂乱,突然听见老中医如此说,他心中浮出一丝奇异,薄唇微张,竟无言。
裴承秀面无表情地收回搭在诊布上的左手,淡漠道:“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夫人。”裴承秀的麾下有几位户籍来自楚地的士官,她时常与这几位士官来往,多多少少听得懂潭州的地方话。
反正也看不见李淳风的表情,裴承秀完全不去想李淳风是否会尴尬,兀自往下道:“若论异状,辰时与傍晚常常头疼,心跳紊乱,呼吸不畅,偶尔耳鸣之症,当然视力也愈来愈差,起初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人影,现在则是完全看不见……我的身体亦大不如从前,且不说行动不便,左肢自膝盖以下常出现麻痹,痉挛。曾有军医为我开出五灵止痛散,我每日服用,药效倒也不错,副作用却太强,以至于我脑中常有幻象,情绪大起大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裴承秀的语气慢慢吞吞亦云淡风轻,不像是在陈述她这几个月来所忍受的深重痛苦,反而像是在描述一桩旁人的事迹。
李淳风的心情五味杂陈。这些时日以来,从不闻裴承秀提过身子不适,他便以为她的身子不算太差;偶尔见她脸色不好,他也以为她在想念长安的父亲。即使昨夜亲眼目睹见她行为可怖,他……反而推开了她。
是他不够关心她。
她宁愿一个人忍着所有的不适,也不愿意对他透漏一个字。
李淳风脸庞泛出惭愧,犹豫了一会儿,仍然伸出手,轻轻地握住裴承秀的左手。
裴承秀冰冷的小手蓦然僵硬,下一刻,她面无表情地抽开小手,兀自挣脱李淳风温润的大手。
李淳风很尴尬。
老中医的疑问在此刻响起:“小妹子,你服用的五灵止痛散,还有剩余否?”
裴承秀依言递过一包五灵止痛散。
老中医抓过一撮药粉送至鼻端,仔细嗅闻一番,神色为之大变:“小妹子,你这包药粉是不是搞错了?这哪是五灵止痛散,分明是掺杂了马钱子及五石散的催命符!”
李淳风与裴承秀俱惊,异口同声道:“什么?!”
老中医叹气,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马钱子是世间奇毒,却惧怕硫黄,毒性被五石散一味药剂硫黄抵冲了不少;五石散使人燥热急痴,却被马钱子这一类阴寒之物削弱了药效。如若不然,两毒齐发,你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隋唐以来,五石散因药效猛烈而被禁用。”李淳风蚕眉紧蹙,脱口而出,“军医用药受控,不可能私携五石散……”
“是吕珠。”裴承秀冷不丁打断道。
李淳风愣住,不可置信:“吕珠?”可能么?居然是她?
裴承秀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张了张嘴,竟然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从医馆出来时,李淳风试图去搀扶裴承秀,岂料刚刚碰上她的衣袖,就被她一双冰冷的双手很不客气的推开。
李淳风知道她心情不痛快,自然不敢勉强她。
裴承秀胡乱摸索一通,双手攥住扶栏,指节泛白,额头青筋暴起。
“……下毒者,当真是吕珠?”良久,李淳风道。
不问也罢,一问,裴承秀像是被刺激到了,遽地转过脸,语调紧绷:“有一件事我一直隐忍不说,事已至此,由不得我不说。你和吕珠,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淳风完全没料到裴承秀会这么问,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她只是我的学生。”
“国子监向来只招男学生,吕珠怎么可能是你的学生?”裴承秀冷笑。
李淳风语气一滞:“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她……”
“行了,不必解释。反正你与吕珠私下接触,这已是既定事实。”裴承秀打断他,“李淳风,不要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太子殿下知道我被吕珠暗算,又知吕珠是你的学生,您自己想一想,东宫幕僚会不会把这两件本无干系的事结合在一起,继而上疏中伤你?中伤秦王?”
李淳风愣住。
对于朝堂之事,他向来不能够观察细微,也极少放在心上,但是,裴承秀三言两语却让他立刻懂得了事态的严重性。
裴承秀弯唇,冷冷道:“李淳风,吕珠是天策府的细作么?”
李淳风惊讶:“当然不是!”
“那真是奇了怪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吕珠下毒的理由。”
“如此说来,你不相信我?”李淳风看着裴承秀,凤目有了一闪而逝的气恼,“我若得知吕珠在你的药中下毒,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裴承秀沉默,许久,朱唇微开发出一声无奈叹息:“也罢。我刚刚还在想,我不应该去益州,反而应该止步于此,调头回长安,将吕珠之事禀报父亲大人。”
“我们即将乘船渡过洞庭湖,你怎么可以止步于此?”李淳风大吃一惊,“前往益州,一旦见到恩师,你或有生机。如调头回长安,群医束手无策,你必死无疑。”
“你不是我,怎知我会怕死?”裴承秀勾唇,绽出一抹薄凉的笑,“人固有一死,大不了,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吊儿郎当的语气令李淳风平生第一回没有耐性,语调不复平静,反而咄咄逼人:“裴承秀,我不会同意你回长安。”
裴承秀冷嗤,不留情面,直接泼他冷水:“笑话。论品阶论官阶我皆高你三等,你在下,我在上,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李淳风噎住。
裴承秀冷哼,摸索着扶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生怕裴承秀脚下踏空摔下去,李淳风苦追上前,拦住她:“不要回长安。”见她还是不理,他只能拉住她,放低身段,哄她,“承秀,不要为了昨夜之事和我置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承秀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眸子盯视李淳风,语气不爽:“昨夜之事?什么事?你是打算解释摁着我的脑袋逼我喝洗澡水的事,还是打算解释趁乱偷摸我胸口的事?”
李淳风哑然,表情相当复杂,薄唇抿得紧紧的。
“话说回来,我还真就与你置气了。”裴承秀柳眉微挑,讽刺一笑,“我是尉迟敬德未过门的妻子,你如此无礼待我,‘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