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然而,蜀道千难万险,若能得知心人陪伴,纵使尘满面、朝如青丝暮成雪,也胜过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晋阳距益州大约两千六百多里,一路走来,历经波折,耗费了九个多月的光阴才抵达此行的终点——青城山。
裴承秀停下匆忙的脚步,短暂歇息一番之后靠近狭长栈道旁边的护栏,仰首,遥望云雾蒙蒙的山巅。
“我们行走了差不多两个多时辰的山路,居然还停留在半山腰。”裴承秀咂舌。还好有李淳风的指引,否则,云雾弥漫,前路难辨,她一定迷失方向。
离终点越来越接近,裴承秀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脱口道:“李淳风,你的师父袁天罡大道士是一位怎样的传奇人物?”
“承秀,千万不要用‘道士’这两个字称呼恩师。”李淳风纠正她。
裴承秀非常惊讶的“啊”了一声。
李淳风把他所知晓的陈年旧事逐一道来,裴承秀这才恍然大悟。
袁天罡出身显贵,也是一位官家子弟。
旧隋大业年间,未婚妻意外溺水身亡,袁天罡遂辞去官职、入了道门。
隋唐以来,道教裂化为五大分支,分别是宿土、麻衣、众阁、全真、茅山。
袁天罡对这五门分支均有涉猎,尤在麻衣茅山这二派成就颇高。因此,袁天罡常被世人谬传为得道高人,实则袁天罡本人从不自称道士,虽住道观却并穿道袍,除此之外,袁天罡与普通人并无异处。
裴承秀对于“袁天罡道士称骨算命”这一类的坊间传说并不陌生,既已得知袁天罡并非道士,她对袁天罡的亡妻充满了好奇。
“袁天罡称骨算命的功夫很了得,他为什么不提醒未婚妻避开劫难呢?”
面对裴承秀的疑问,李淳风并没有做出解释。
批命者,不能批自身命。这一道禁忌限制,即使是恩师也无法突破。
如果能够通过星象推算出裴承秀的下落,他也不会放弃二十年的阳寿,求问于扶乩。
“恩师或许已在观中久侯,我们继续赶路罢。”李淳风不痕迹的转移话题,把裴承秀抱了起来,迈开长腿向前行。
即使被李淳风抱着行走了好几回,裴承秀依然很不好意思:“你如此照顾我,万一被同门撞见,岂不令你很没面子?”
李淳风语气淡淡:“我如果不照顾你,被同门撞见,岂不更没面子?”
裴承秀羞涩的笑了,笑靥如花。
此时此刻,跟随在李淳风与裴承秀身后的吕珠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
“对了,你的师父会不会很讨厌我?”裴承秀再度发问,心情紧张,“我毕竟名声在外,人憎鬼厌的……”
“你很好。”李淳风极温柔的打断她,“不必多虑,师父很随和。”
“可是,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这个世上有三类人物特别严厉。”
“哪三类?”
“老尼姑,老和尚……还有,老道士。”底气不足的支吾。
李淳风愣住,片刻,沉沉的笑了。
含着笑意的醇厚嗓音,令裴承秀心跳加快的同时也让吕珠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一眼李淳风的背影。
就算李淳风是孙秀,这一世的孙秀也确实很招女子欢喜。吕珠闷闷不乐的想。
李淳风抱着裴承秀一步一步前行,此时天高云淡,寒风轻扬,落叶纷纷,他偏头再看她,眸子里尽是满满的笑意:“承秀,你信佛,可知佛与道的区别?”
佛与道的论辩,裴承秀再清楚不过。她就是从武德五年的一场佛道论辩听闻了李淳风的点点滴滴,对他产生了好感,也对他情愫渐生。
裴承秀莞尔:“以我之见,道是‘自然之道’,佛是‘觉悟成佛’。”
”除此之外,问道之士,往往是衣食无忧的高门贵族。盼望脱离苦海觉悟成佛者,大多为万念俱灰的贫民。”
李淳风颔首:“所言在理。”
“高门贵族毕竟只占少数,贫民百姓比比皆是。如今征战频繁,库银紧张,与其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教导百姓学习复杂深奥的自然之道,倒不如广修佛庙,弘扬因果相报,劝导百姓向善。”裴承秀把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佛与道的最大区别,全体现在太子秦王之党争。太子崇佛,想用‘佛’渡化大唐子民;秦王倡道,希望用‘道’教化天下臣民。”
李淳风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缓缓道:“太子仁厚,若他登基,也一定是位明君。”
裴承秀咬住唇,不说话了。
自从得知大唐江山即将易主,她很想询问李淳风有关于秦王李世民谋反的细节,然而,她终究没问。一旦问出口,她知道的越多,内心越煎熬,甚至,脑子里还会冒出向父亲泄密的念头。
裴承秀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
李淳风目睹裴承秀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忍不住安慰她:“承秀,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会护你周全。”
裴承秀正在为父亲的前程、为家族的兴衰发愁,心不在焉道:“人死不过头点地,我无所谓。”
李淳风蹙眉,半晌,沉默不言地转过脸。
见李淳风不高兴,裴承秀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插科打诨哄他:“别生气啊,生气长皱纹,长皱纹就会变成老道士。”
李淳风脚步顿住,凤目闪过一丝不痛快:“怎么一口一个老道士?”
裴承秀吐了吐舌头,凑近小脸,出其不意地在李淳风的下颔啄了一下,“你不是老道士,你是风姿卓越的国子监博士。”
李淳风不予置评,把裴承秀放下来,侧过脸庞,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一直默不出声却如影随形的吕珠。
“吕珠姑娘,你转过去。”忽然的,李淳风开口道。
什么?!
吕珠吹了整宿的寒风,心情很差,被李淳风刺激得一惊一乍,张嘴就来:“你俩说着说着就闹脾气了,闹着闹着就开始歪歪腻腻了,与我何干?”
李淳风薄唇勾起:“转。”
拔毛凤凰不如鸡,也罢,转就转……吕珠冷哼,悻悻地转过身。
风吹山林,草木沙沙作响,暧昧的声音隐约可以辩闻。
吕珠几百年前就见识过.男.欢.女.爱.的大场面,偏偏就在这一刻,她的心脏失控地漏跳一拍,她的耳根子也全红了。
……
越如胶似漆,越爱恨别离。
吕珠很不开心,默默地来了一句酸不溜丢的腹诽。
*
日暮西山之时,长途跋涉的几个人终于行至栈道尽头,抵达山巅。
一座广袤的道观就建在此地,掩映于参天古木之中,被周围的山势所拱卫。道观的牌楼高高悬挂着一块横匾,匾上书有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道法自然。
李淳风与裴承秀先行步入牌楼。
吕珠也走向牌楼,然而,她刚刚走近一步,“道法自然”横匾上一枚被袁天罡亲自挂上去的乾坤八卦铜镜突然发出万道金光!
吕珠惊愕,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整个人被震了出去。等等,不是她,是她所依附的“肉身”被震了出去!
至于她的元神,竟被万丈金光织就而成一张天罗地网紧密的捆缚住!
“师兄,师父说你这一次捎带了个妖怪回来。”奶声奶气的童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咯咯地笑起来。
“太好了,终于看见活生生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