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色又暗了,日日月月更迭交替,明明是宫中最熟悉不过的日夜,可赵媛儿此刻坐在台阶上,别的宫女、嬷嬷都累坏了,外头送进来的吃食不多时就被分发完毕,虽说被抓,可眼下到底还没有遭遇生死危机,一个个倒是都寻了出歇息的地方去睡了,只有她还在外头坐着。
明明只过了一天,可她却总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也确实漫长,短短一天发生太多变化,皇上驾崩,靠着大逆不道、谋权篡位夺得帝位的镇安王入住王宫,她们一群好不容易逃出宫的宫妃又被抓了回来。虽说被抓时心中一时间几度绝望,但再来一次赵媛儿也还是会逃。
放过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逃走,她总是乖巧的、顺从的,放在过去怎么可能还会有胆量拿起刀枪来对着他人动手。然而她如今却都做了,也深知有些事一旦害怕、不去尝试,也许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星月皎洁,赵媛儿仰头望着宫苑之上那一方星空,虽然只逃出去了一个晚上,那一整夜都在下雨,漫天乌云,可她总觉得在宫外的那一夜是最自由最快活的。
若是能再逃一次就好了,她想,再逃一次,她定不会再被抓住。
这一次会被抓也实在是意料之外,她原本遵照谷三所说往北行去,到了山谷处时,以为追兵不会再来,就稍作松懈。眼看天色将亮,身边的人也早就疲惫不堪,便开口全队休息,等恢复些体力再继续赶路。
她们对敌经验不足,其实那时看见地面上石头震动就应该预料到有兵马包围而来。谷三不在,她们们这群女眷像是一时间没了主心骨,再加上连夜赶路,一个个都已没有什么精力再去看别的。
等反应过来时,镇安王已经带着兵马杀到,赵媛儿试图带人突围,可她们又哪里能和这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做对手,不多时便落入下风一个个被擒住了。
镇安王抓了她们却并不着急,似乎预料到谷三会带人赶过来,她在山谷上听见华儿声音响起时心都揪了起来。谷三扭头离开那一刻,她虽失望,可并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境况之下,追兵如此之多,此刻逃了才有生还的希望,所有人都被困在镇安王手底下又有什么用?
赵媛儿托着下巴暗中想着,也不知道华儿与谷三这会儿走到哪儿了,是到了村庄吗,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她这么想着,冷不丁忽然觉得谁扔了颗小石子砸在了她肩上。赵媛儿回过头去,楼宇之间一片漆黑,而后又是一颗小石子从黑暗中抛出,轻轻砸在了赵媛儿身上。
有那么一瞬,赵媛儿毫不怀疑地站起身朝着那片黑暗走去。她的身形慢慢隐没在这片漆黑之中,等眼睛渐渐熟悉了这片黑暗之后,她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靠坐在石壁上的女人“你没有走?”
“当时走了,只不过是往回走的。”谷三靠墙站着,即便是今夜月色明亮,也未曾拉出她的影子。赵媛儿也压低了声音问“那华儿呢?你将她安置好了没有?”
“也回来了,在她的工作室里呆着。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镇安王有什么行动吗?”
听她问到了这些,赵媛儿回想起白天被那个男人触碰到的地方,又一次起了身鸡皮疙瘩“他想要那些兵器的秘密。”
谷三望着她,补上一句“他也想要你。”
“他想要的是一个女人,曾经皇帝深爱过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不是我不要紧。”赵媛儿目光之中是一片清明与冷静,“他已经夺走了皇帝的江山与天下,当然不能放过皇帝曾经爱过的一切了。”
当然,这些也并不是重点,赵媛儿有些紧张地握住了谷三的手腕“既然你们都已经来了,可是有法子逃出王宫?”
谷三也不想对她隐瞒什么,诚实答道“眼下王宫被镇安王的兵马重重包围,若想就在这几日出逃恐怕不可能。要是只带一个或者两个人走,倒还能勉强逃出,你们三十几人目标太大,一旦离开必然会有人伤亡。且这种情况下,只会拉着更多人一起死。”
“难道你要我们坐以待毙吗?”
“我问你一个问题。”谷三看着她的眼睛,“你归根结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活着?是自由?是和你重视的人在一起生活?”
赵媛儿未曾料到谷三会忽然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感到奇怪“自然是自由自在的和重视的人一起活着了。”
“可现在我们身处困局,不可能会有百分之百完美的结果。你想要活着,没有人牺牲,顺从、臣服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但那样就必然没有自由。”谷三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带半点感情,只是冷静地和赵媛儿分析着眼下局势,“如果你想要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就必须去冒险,你身边重要的人也许就会因此而牺牲。”
想要活着,那可以说太简单了,卑微又屈辱的活也是活,行尸走肉忘却自己所求一切的活也是活。可想要自在,想要快活,想要一切随心而活要求就太高了。她们身处乱世,哪有十全十美的结果。三样里面能够满足两样,甚至都已经是比别的人要好得多的结局。
赵媛儿思忖良久,她语气坚定地与谷三说“我已经不怕死了,谷三。只要能够让锦悦、泽儿和华儿还有那些姐妹们逃出去,我当如何,我会怎么样,我真的都不在乎。假若……假若需要我委身镇安王才能换他们的平安,我也可以去做。既然你说了自由与生存都是有代价的,那这个代价我来承担便是了。”
她早已知晓人事,镇安王看她时的目光虽然令她恶心,却也足够目的鲜明,赵媛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如谷三所说,除了那些兵器的秘密,他也要她。
假若这样能够换来别人的存活,她给就是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帝都能让皇后给杀了,她一个前朝的宫妃委身于夺嫡的叛臣贼子又算的聊什么呢?
况且她爹不也早就是个叛臣了吗?百年以后即便史书将她写作了什么样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都不要紧,这一刻她所重视的人都能够活下去,这就够了。
“昨日这样一遭,你要我死,要我杀人,我都不怕了。这一条命,死活都是靠着一步步拼出来的。若不是拼了一把,许昨日夜里,我们这些人就已经在宫中饱受凌辱而后被处死,哪里还有现在重新谋划的机会。”死赵媛儿确实是不怕了,她说着,握紧了谷三的手,“可我唯一还怕我这些牺牲无用,在那些男人的刀剑面前,这份投向一般的顺从最终换来的仍然是杀戮。若是如此,那我做什么都不过是为虎作伥,毫无作用。你若是有主意,就帮帮我,好歹寻一个能起作用的法子。”
“你既然都这样说,当真什么都不怕?”
谷三这一番反问反而是让赵媛儿忽然间笑了“你觉得我这一遭看过之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吗?”
却听对方又问“那,活死人呢,怕不怕?”
“……活死人?”赵媛儿有些怔楞,“何故问及此?那又是什么?”
“死而不僵,会发疯一般肆意咬食人的怪物,被咬者也会随之发狂,变成这样杀人的东西。怕吗?”
“再可怕,可怕的过外面那群杀人如麻的叛军?”
谷三等的就是赵媛儿这一句话了。人心可怖还是丧尸可怖,这确实也值得商讨一番,谷三仔细想过所有的逃脱之法,眼下新的政权刚刚建立,在镇安王与赵媛儿他们之间有着非常鲜明的阶级差异,一边是坐拥千万兵马的王,一边却是完全被动被关押起来的囚犯。
而丧尸,却能够在第一时间彻底将所有的阶级打碎。一场灾难降临,所有人只能各自为战,原本军队规模也会被彻底打散,所有行之有效的命令也会因为这场灾难的出现彻底分崩离析。
虽然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为了救人却将整个世界拉入另一个地狱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可这片世界本来就已经因为战乱处处都是地狱,如此想来,这确实是最快又最便捷的方式了。
原本隐没在云层之后的皎月此刻又一点点亮了起来,然而这些微的光亮却没有办法穿过整座建筑物,谷三的身形仍然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而赵媛儿却正好站在了月光皎洁之下,照得她那一张面容像是泛着一层光芒。
谷三看想眼前这神情愈发坚毅的女人,沉下一口气“你若是这样说,那我这也倒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赵媛儿仍是不解“你究竟是有了何种设计,如此顾忌?是要杀镇安王吗?这也没什么可问的,我想杀他两回,若不是体力悬殊,他早该死在我手下了。”
谷三不急不缓,只是先道“当初你不是好奇为何一场大病,柔音变作了谷三吗?”
“不是说,借尸还魂?”
“我本就不是此地之人,何来借尸还魂一说。”谷三反手将赵媛儿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给拢住了,“赵媛儿,若我说,你不过是书中之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