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再前行了一会儿,就到了那群人跟前。
我让轿夫落轿,刚出轿子,一个手拎着灯笼的人便迎了上来,问候道:“晨大人,宁府欢迎您!大人辛苦了。”
借着四下的灯光和火把,我认出此人正是贾蓉。我陪着刘先生来给他媳妇秦可卿看病时,曾近距离见过。当然,我那时是“变脸”的,扮个小厮。后来在贾母院里举办酒戏答谢会时,贾蓉也来了,后来并未怎么见过,总的说,是认识但不熟。
我便招呼说:“蓉公子也在这里?幸会。”
见他身边还站着个公子哥儿,我便动问道:“这位公子却是有些面生,敢问尊姓大名?”
贾蓉回答说:“这位贾蔷,是蓉儿的一位远房兄弟。”
贾蔷便上来行了个礼,说:“晚生见过晨大人。”
我还了个礼,笑笑说:“听说过大名。不必客气。”
一见这两位,我在心里可是透了亮,凤姐使的什么把戏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都是凤姐收拾好色贾瑞的帮手啊。看来凤姐要整这个郑福柏,又把两位轻车熟路的帮手找来了。
打手出场了,事件的主要“受害者”哪去了,怎么还没“闪亮登场”呢?我便动问道:“我邦那位官人呢,怎的不见?”
赖升忙哈了下腰,说:“大人请往这边看”,说着,引导我又向楼前走了几步,将手中拎的灯笼晃了下,指向一个地方。
这时我才看见楼角的墙前斜倚着一个人,一身的红色官服,但头上的官帽子却歪在一边。灯光下,他的脸白得吓人,连眼睛也闭着。不过灯笼在他眼前一晃,他的眼睛睁开了,发现了我,便大叫一声:“晨——晨大人,你可来了!快来救我!”
听他开口叫了出来,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老实说,刚才见他那副样子,还真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呢。再怎样厌恶他,要是在里面被凤姐捉弄死了,好像也是不应该的。
“喂,是郑大官人啊。你还好吧(这倒是句实话,他这种人能保住小命,就应该庆幸了)?快跟我说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现在还是啥也不知道呢。”
他却忽然支吾起来,说:“这,这事真是一言难尽。我看,你还是把我赶紧接走吧,我摔得不轻,只怕骨头都折了。有事回去再说吧。”
他摔着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一边的贾蓉却冷冷地说:“想走?没那么容易吧?你这夜晚私闯民宅,偷偷躲藏,图谋不轨,不讲清楚怎么处置,哪能随便放你走?”
旁边的贾蔷也说:“是啊,别以为这位晨大人来了,你就可以浑水摸鱼一走了之,这里再怎么讲,也是个贵族之家,圣上封赏过的地方。晨大人来得正好,赶快把这个畜牲送官吧。”
贾蓉忙向他吆喝道:“贾蔷,不得无礼。这事晨大人自会公平处置的,你这一说,倒让大人为难。”
我心中暗想,如果是我们普通的游客,我当然是无理也要维护他们三分,让他感受下我们********他们的态度。但为眼前这位,我可犯不上,那只会让他以后干坏事更有胆儿了。
于是我和颜悦色地对贾蓉说:“没事的,蓉公子,这位蔷哥儿说的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虽和贵府交往时间不长,但现在来往,只怕比世交还亲密,我不会有偏向的。二位不妨给晨某讲讲事情来龙去脉,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啊。”
贾蓉肯定已从凤姐那边得到过暗示,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倾向性,所以一点顾虑都没有,当下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可是一点没想到。本府的规矩,天一黑,家人便会四下里巡查,以防那些梁上君子之类的小人。今天恰好晚生和这位阿蔷,酒饭吃得多了点,出来走走消食,正好遇上查夜的,便跟上了,也是防他们做事不利,偷懒耍滑。
“不过,今天他们倒是挺认真的,巡查到这天香楼,还要上去查看一番。我就想,这里面曾经死过人的,哪个倒霉鬼会躲在这里,也不怕让鬼抓了?我就说:‘算了吧,这上面不会藏人的,再说,那上面放着些杂物,就算有人,躲起来也不好找,不如这样吧,咱们把这门锁上,先到别处,转一圈后再来,我去把朋友托我照看的一条大猎犬牵来,放到上边搜一搜,那才叫省事。’”
贾蓉说到这儿,竟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说:“其实,我这么说也就是虚张声势,万一上边真躲着贼人,说不定把他吓出来,岂不是省得上去找了么?不过,当时也没听到啥动静。于是,我们就留下个人锁门,先到别地方去了。没走多远,留下的人就喊我们,说他听到有动静,好像哪里还真有人。可不是么,我们好像也听有人叫唤了一下。我们就沿着楼查看,到后边一瞧,果然有个什么东西在地上。火把一照,可不真是个人么,穿得倒像个人样。一问,说是你们邦里的什么官,谁信啊,明明是个梁上君子么。
“我们当然不能放过他,就地一审,他到底承认了是埋伏在这里,想要等我婶娘回来时图谋不轨,已写下供词。我们本打算报官,由衙门处置便了。倒是去请示婶娘时,她说既然这人是晨大人邦里的,还是请大人来看下吧,惊动了这边的官府,大人的脸面也不好看,还要费心去保人什么的。大人有恩于府里,没少帮忙,就给大人这个面子吧,就这样,我们才特意去请大人,凭大人处置吧。”
我一听完,心中已经把这事的脉络理得差不多了:这个郑福柏应该是来见凤姐的,凤姐也不知用了个什么招儿,居然把他给支到这楼上,演出了与捉弄贾瑞差不多的戏码。然后凤姐派出贾蓉、贾蔷来,那么一咋呼,这个郑福柏急了,想偷偷溜走,不过,底楼门锁上了,他只能从别处走,不知怎么从楼上摔下来,反倒让人逮个正着。
“原来如此经过。本使确实得感谢贵府没有报官。不知琏**奶现在何处?”我表示很领情后,又这样问道。
“回大人:婶子傍晚时有事到我们东府——也就是外边说的宁国府,找家父谈些事情,一直在那边。不过她说了,如果大人到了,马上她就会过来的。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贾蓉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就有灯笼闪动,一伙人向这边走来,近了一看,正是凤姐、贾珍和妻子尤氏,还有几个丫头和小厮。
还隔着好远,凤姐就满面春风地打招呼说:“晨大人已经到了,有失远迎。晚上还要劳动大人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我也客套地说:“哪里,是我要谢谢你们了。敝邦中的人惹出了事,反倒要让你们费心不少,我赶来是应当的。不是府里厚意留情,把人直接送了官府,只怕我更不知要多跑多少腿,多费多少唇舌呢!贾珍大人、夫人,打扰了。”
贾珍说:“晨大人客气了。那么,大人可看过了,那个人确实是贵邦中的人么?”
“晨某已见过此人,确实是来自我邦,人也认识,只是具体事由、经过,我还未来得及问他。不过,听贾蓉公子一说,已大致搞清了事情缘由。”
凤姐走到我面前,说:“晨大人还没得及问?”她向我笑笑,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态,“那就让我来问问,看他说的和蓉儿是不是一样。”
这时,大家都听到躺在地上的郑福柏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声:“奶奶,你可来了。”
凤姐朝前迈了一步,装模作样地向地上的郑福柏看了下,立刻惊呼道:“这不是今天下午到府里拜访的郑大官人么?哎呀,你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呢,又是怎么躺到这地上了?”她眼睛紧盯着郑福柏,脸上装出一副异常惊奇的样子。
郑福柏怔怔地看着她,也是副吃惊、无奈的样子,嘴唇哆嗦着,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嗑嗑巴巴不连贯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我,我是——”
凤姐这时直起身,向围着的人说:“这事看来什么地方出岔头了。这个郑大官人是我前不久在酒楼见过的,还花大钱请我吃过饭。说我是贵夫人,能让我陪吃,就在邦里大有面子啥的。嘿,反正他们‘河蟹’邦里这些事,咱们也搞不明白。今儿下午他又来府里拜访,谈了一阵儿,后来我有事要到东府,就请他先回去,说等以后有时间再见。哎呀,郑大官人,你这是怎么搞的?没回去也罢了,怎么还从这边楼上掉下来了?”
她这一说,郑福柏眼睛直楞楞瞅着她,更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起来。
我心里更是明镜一般了:定是凤姐下了这么个套,说我正好到东府,你跟着到这个天香楼,在楼上躲一阵,我办完事,正好是晚上,过来就上楼找你,把他唬上了楼。但现在凤姐当然不会说是自己让他躲在楼里的,他也没撕开脸说是凤姐勾引他,让他等在这儿的。一是这根本不会有人信,二是可能他还心存幻想,就像那个贾瑞一样,上过第二回当,才算死心塌地知道凤姐是耍他。
我假意出来打圆场,“我想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们这位郑官人,一定是不大放心琏**奶,所以偷偷跟过来,辛辛苦苦等在楼里,这应该是一片好心,怕**奶晚上从宁府回来走夜路,碰上坏人啥的,好给保驾护航。”
我当然知道,我给编的这个理由漏洞百出,一点都讲不通,用它打圆场,鬼都不信,哪还能让人相信,但我总得假意说两句,回护下本邦子民,才符合我的官方身份。
我现在更肯定凤姐跟贾蓉安排过了,因为这小子此时就像演双簧般地说:“晨大人,你是好心想帮助邦里的人,所以才替他想出了这么一套理由。不过,这个人可是个下流坯,哪有那样的好心,分明是陪吃时看我婶娘漂亮年轻,所以才又到府里纠缠,见婶娘根本没那个意思,就动坏脑筋想来硬的,所以才偷偷溜进这楼里,想打个伏击。我这说法若大人不信,看,这是他签字画押的认罪书。晨大人,请看吧。”我心中不由得赞叹,他们可真是驾轻就熟了,那一回捉弄贾瑞就预备了纸笔,这一回又准备了,光这一条就知道他哪是随便来巡夜的。接过纸张一看,确实如贾蓉所说,郑福柏承认自己是看中府里凤姐漂亮,跟踪并埋伏在楼里,欲要强行占有,下面有他的亲笔签字,这案子还真办得像是个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