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信奴婢,奴婢说什么都没有用。”与恐惧僵持了半天,临了面对时却突然莫名的无畏起来:“自始至终,奴婢从来没有过不愿意。”
“丫头还要嘴硬吗?”皇帝将利剑般的目光藏在朦胧的酒意后面,紧紧钉在我的头顶:“朕记得,你曾与他在宝华殿的菩提树下共话,还知道,你曾跟着明月在他府上住过一晚。”他幽幽的叹息如风划过:“莫忘,你跟朕说实话,朕不会怪你——那天晚上,你喊的那个人,是不是阿霆?”
乍听他提及那样不堪的一晚,我的头皮一麻,紧接着后脑勺隐隐发疼,转而就刷的一下变了脸色,忍不住仰脸茫然道:“只因奴婢与王爷说过话,便能断定二人有私情吗?那么皇上,奴婢在您身边这些日子,说的话做的事,足可抵过他人千千万万倍了!”
皇帝闻言,起身向我举步走来。他的脚步扎实稳健一如往昔,走到近前弯腰望定我,阴晦的面上不见喜怒:“朕信你,不是因为你说的话,而是因为朕喜欢你。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朕想要,你就是朕的,谁都夺不去,你明不明白?”他不待我做出反应,伸出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摩挲:“朕一路庇护,一路提携,看着你长大。你果然不负朕望,好一张花容月貌,不仅迷住了朕,就连朕的儿子也不能幸免。可你要记住,无论你人在哪里,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
“霖儿一向率性,做事不按章法。可就算有些风流名声,骨子里却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此次荣昭媛的事情不过是场误会,朕不会放在心上。但是,阿霆,他是不一样的。”
我仰着头,任他的手指在我的眉间腮畔细细描摹:“阿霆不爱说话,但自小就有主意。他看上的东西,总会不遗余力的去争取。”皇帝幽幽而言,暖暖的鼻风拂过我的眉眼:“朕待他不似霖儿那般宠溺,他与朕也算不得贴心。朕有时在想,若是有个合他心意的人能时时提点一二倒也不错。却没想到,父子连心,他把这心思也用到朕身上来了。”
“皇上明鉴!奴婢从没有与逍遥王暗通款曲!”我惊呼出声,却被他一根手指点住嘴唇:“你不用急着辩驳。朕知道,你不敢。”他将那只手指轻轻从我的唇上移开,在眉间一点道:“阿霆没有母亲,婚事拖了将近一年时间也没人为他说句话。好在有太后的提点,朕今日已经准了他下月十五完婚。”见我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他挑眉,缓缓道:“亲王大婚,按规矩还需纳几个妾室。太后提了几个人朕都不是很满意,你是朕身边的人,又难得他喜欢,朕让你去伺候他,想必也是成就了一桩大好姻缘。”
“皇上——”我愣愣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发出的声音已然支离破碎到无法成句:“皇上——奴婢没有——我没有——您不能这样对我!”话音未落,五脏六腑凝结成冰,无言的酸疼从心底翻上来,用手一摸,只觉心口上一丝热气都没有,仿佛衣衫下是一具没有体温的尸体:“——奴婢不去——”
天子居高俯视,目光中没有半点温情:“这是圣旨。”
我想哭,眼眶却干涸的发疼——罢了罢了,早知道是水中月镜中花,他给的,他收回,有什么不平呢?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会说话的玩意儿而已。胸中撑着的那口浊气恍然散去,腰下虚软,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伏在了地上。散于脑后的长发就势拢住脸颊,我在一片柔软的昏暗中轻声应道:
“奴婢遵旨。”
“你向来明白。”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逍遥王留宿在青丘馆,你换身衣服梳洗一下,今夜就过去吧。”
青丘馆远离大明宫最繁华的地带,只一幢孤零零的小院茕茕孑立于西北角的小山丘上。不住人的时候连路上的灯火都没人点亮。如今贵客临门,远远望去竟然煌煌生辉,颇有些金碧辉煌的模样。
二人小辇走得极是轻巧无声。抬辇的太监脚步飞快,以至于陪送我的张全不得不一溜小跑才能跟上。月色初上繁星满天,他在一路忽明忽暗的灯火中躲躲闪闪的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再怎么服帖的胭脂也掩不住脸上颓废的青灰。都说马革裹尸,这一身锦绣下包裹的,何尝不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张全得了他师父的真传向来最会察言观色,如今见我将目光轻轻转向他,这才“咳”了一声,劝慰道:“王爷年少有为,姑娘能跟着王爷是大大的福气。奴才恭喜姑娘!”
我凄楚一笑,轻声道:“多谢张公公。皇上做主,不论是谁都是奴婢的福气。”
张全语噎,脚步轮回间低声道:“姑娘是皇上做主赐给王爷,王爷会对姑娘好的。”
“承公公吉言。”张全在宫中一向与我交好,不管是为了什么,念在我起起落落他都不曾踩过一脚的份上,心下平添了几分感动和谢意。不由侧目,望着他诚心道:“今日算是公公为奴婢送嫁,改日奴婢定当补上一份厚礼谢公公今日之劳。”说着举目望见青丘馆就在眼前,便道:“烦公公停一下,奴婢自己走过去吧。”
张全一脸意外,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思停了轿辇。抬辇的两个太监有些不安,其中一个犹疑道:“张公公,赵总管交待的可是把人送到——”
“不妨事,我亲自送姑娘过去。你们回吧,有事儿我担着。”张全见我一脸坚决,便打发那二人先走。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这才屈膝冲他施礼,哀哀道:“求公公救我!”
“这是怎么说!”张全吓了一跳,侧身闪过一边急急道:“姑娘身份今非昔比,可是折煞奴才了!”
我一仰头,眼中泪光点点:“张公公,皇上曾明旨奴婢侍寝,如今又将奴婢赐给王爷,这其中深意,还求公公明示。如今奴婢去了青丘馆,便是落花离枝再无依靠。从今往后要是行差踏错一步,只怕性命便保不住了。公公看在相识经年的份上,可怜奴婢一次吧——”
“这这这——”张全到底年轻,不似赵明德谋算沉稳,又见我梨花带泪,潸然欲泣的模样,立时手忙脚乱起来:“莫忘姑娘,这时候可哭不得!你问奴才皇上的意思,奴才哪里能知道呢?”
我心思一转,便道:“是我问的不好。公公,奴婢久不见圣驾,敢问皇上近期可有什么烦心事儿?”
张全伸手扶我起身,手指在我小臂上贪恋的停留了一瞬,语气越加吞吐为难:“皇上日理万机,哪儿没有烦心的事呢——”我一咬牙,主动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满怀期望的望着他,见他白皙的脸皮霎时涨地通红,一紧张语速飞快道:“前些日子听师傅说皇上要在西边用兵,可是统军的将领还没定,想是为这个事情发愁呢。”
“可是朝中有人推举王爷?”我心思一转,顺口问道。张全一愣,点头道:“王爷呼声最高,可听说王太尉也自请带兵,所以——”
原来如此。
原因来得这样简单无情,以至于慕容霆看到我时脸上惊讶的表情在我眼中就好像一个滑稽的笑容——父子博弈,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了棋子!
谁又是傻子呢?张全将来意一一说明,我分明看见慕容霆面上惊喜的笑容里含着讥诮与不信。我看着他长身玉立,着一袭幽紫长袍立在灯下俯首遥谢圣恩。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风雨交加。
二人默契不语,进到内堂四下无人时,他这才趋近看我,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仰头勉强出一丝笑纹:“还能出什么事呢,奴婢恭喜王爷心想事成。”
慕容霆眸色一暗,我原以为他还要再问,却不防他忽然伸出双臂将我紧紧的搂在怀里。他的胸膛温暖坚实,草木香幽幽将我拢在其间。我心神一荡,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没了力气,霎时瘫软在他怀里。他就势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就要往寝室走去。我失神的望着他刚毅的侧脸,鼻头一酸,眼泪不自己的淌了出来:“王爷当真要留下我吗?”
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使得慕容霆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我。我含泪道:“奴婢的心想事成,说的是王爷大婚在即,不日又当重回沙场。王爷,奴婢是祸水,留不得。”
“父皇送得,我便留得。”慕容霆的声音透出刚硬的坚定与凛然:“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过了今夜,我带你出宫。”
“出宫”二字彷如一记苦药,在我心口生生开出一朵黄连。一眨眼泪珠子簌簌而落,水洗过的眸中终于清亮的映出他的容颜:“王爷就没想过,为什么是奴婢吗?”
历朝历代,为拉拢人心、安插眼线等种种理由,宫中女子被赏赐给皇子大臣的事例并不鲜有。远的不说,当朝太子妃就是先打着选妃的旗号进宫,再由皇帝赐给太子。只不过此举毕竟带着浓浓的脂粉味道,着实上不了台面,是故多为后宫手段。似我这般由皇帝亲自赏赐的,到底少之又少。且我先前已得侍寝的明旨,虽然偷偷求人帮忙查过彤史并无记录,但情理上依旧跳不过纲常五伦。后宫美丽的女子多如天上繁星,他独独遣了最不该来的我来,这其中意味,要不是张全话里透露一二,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