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张面孔,烂肉腐蚀她整张脸庞如蜿蜒高低的山壑,黄色的脓水不断从那堆烂肉之中渗出,我已经很难从其中分辨出她的五官,明亮的双眸混在其中依然醒目,像黑暗的夜色中独自散发着光芒的星辰,我想拥有这样一双美目的女人曾经一定也有过惊艳河山的容貌吧。
我有些惋惜,后背又有些凉飕飕的,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个省城之夜究竟是如何的血腥,李佛爷险些丢了性命,心比天高的王响亮折了一把净身刀胸前留下两道血十字,一手养出了司马青崖这个省城大土地的女人硬生生切掉了自己一张惊艳的脸皮才金蝉脱壳,在我眼中都是一流人物的诸位却在那个夜晚想尽了办法狼狈逃窜。
“那年白玉堂二十六岁,和你同样的年纪,老东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重用他的。”
白小纤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冷不丁补上一句,特意点出了白玉堂的年纪,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是想告诉我,眼前这个人已经可以在二十六岁扫荡掉一城的土地,而我却依然在浑浑噩噩中奔生计,如此明显的差距注定了我不属于这一方烂泥潭,一脚跳进去只有等死的份儿。
白小纤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教育方式提醒我远离其中,冷酷的打压我的气势,毫不留情的摧残我的意志,借此来让我知道我自己的渺小,即便我现在已经会了些时灵时不灵的摄心之术。
可从江湖这个烂泥潭子里活下去,一个杂耍般的摄心小术并不足以保住我的小命,我有这样的觉悟。
这样善意的提醒王响亮曾经也时常告诉我,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提,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多了一层隔阂吧,我知道在王响亮压抑的表象下他的内心里燃烧着一捧疯狂的野火,我知道可我却没法说,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们儿。
“我本以为我退到这里,再不出山,你们总会给我一个活路,我舍了一张脸面,扔掉了自己能扔下的一切,当年我在青崖身上压下的是全部,输个精光是我命数,可你既然能放过王家道门的两位刀锋,怎么偏偏就容不下我一条残命。”
陆残玉好像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天,单身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哀怨的声音实在有些楚楚动人,若不是她那张诡异的烂脸实在太过骇人,只怕我现在早已心软的流下了几滴眼泪,这实在是个很会控制情绪的女人。
可回答陆残玉的只是一声冷笑。
“你是豢龙之人,自然知道豢龙之人的命数,当年陈青枝和你一样妄图把我家老头养成真龙,事败之后不也投进了寒潭湖里喂王八,我家老爷子要说高明,高就高在比司马青崖懂本分,明就明在比司马青崖知进退,早早给自己留下了后路,陆残玉你一把压的太干净,实在是必死无疑,就算山字头和本省十八家土地要放过你,可红门里头的人也得让你死呐……”
我想大抵胜券在握的人总是会产生一种优越感,掌握他人性命实在是一件太有快感的事情,于是在这种优越感的作用下白玉堂滔滔不绝的说着,似乎说的话实在有些多,于是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耳光。
白玉堂捂着脸闷哼一声,一张寒玉般的脸上因为愤怒而面容扭曲,可他看到打人者之后怒气又迅速消去,只是冷冷的站着。
耳光是白小纤扇出去的,此时白大女神豁然起身,同样冷冰冰的脸上带着咄咄逼人的傲气,甫一见白玉堂时的乖巧在那张美死人不偿命的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白玉堂,你记住,这一巴掌是替我妈扇的,你话太多,越了本分,这些年我知道你在白家门儿里说一不二,瞎了眼的老瘸子宠着你收了你当儿子,偌大一个北江湖你来去自如,可你别忘了,你这白家姓是老东西赏给你的,你这一缕青烟是我妈生前留给你的,你占的便宜全是靠着我爹妈心善留下的,你有什么资格敢直言我妈名讳!陈青枝,好一个陈青枝,要是没有陈青枝,你他妈现在还是那些人手心儿里一个卖下半身的娈童!”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白大女神如此盛怒,滔滔不绝的狠话甩出来好像冰山雪崩一样,轰隆隆的气势压下来竟然让白玉堂一时无语。
白玉堂只是捂着脸听着,而后突然把身子扭了个弯,面朝背面跪了下去,二话不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朝着自己脸上狠狠甩了两个巴掌!
“骂的好!”
“刚才是我不对,放肆之下说了大话,若您在寒潭里有灵,冲着这两耳光的面子,饶下辈一条狗命!”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善于转变的年轻人,前一刻还咄咄逼人狂言尽出,下一刻竟然说丢便丢了面子,面向北方叩首而拜,然后若无其事的站起身上,身后的沈云很有眼色的低身帮白玉堂拍去膝盖上尘土,而后白玉堂笑眯眯的走到了白小纤身边。
“妹妹,你瞧我有错便改,这下你该满意了,可你帮我记着,这两耳光是你欠我的,我白玉堂从不欠账,我也提醒你一次,别老拿死人压我,她死了这么多年,寒潭湖里的王八都成了精也没听见个回响,你再这么当众数落我,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白玉堂嘴里说着不高兴,脸上却是阴森森的笑意,他说的话声音不大,可足够我们三人听见,这是在我印象里,第一个敢如此和白大女神直面叫板的人,他明明刚才吃了大亏,可如今在我看来却好像是白大女神输了一阵。
而且,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念出陈青枝的名字,真是一个令人玩味的细节,我在心里如此想着。
“陆残玉,说说咱俩的正事儿吧。”
白玉堂扭身再次看向陆残玉,话里带着就此定论的意思。
“你既然不想留我,那便杀我,青崖的事儿我早就说过了,死了便是死了。”
依然是那般楚楚可怜的回答,面容可怖的陆残玉继续表现着她的楚楚可怜。
“死了几十年的老革命都能让你从坟里挖出来,死了几年的司马青崖活过来来又有什么难得。”
白玉堂一声轻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
“你既然不信我这个可怜人,那我也只好自证清白了,总好过被你的一缕青烟折磨成个不人不鬼。”
陆残玉再次轻轻叹了口气,可也仅仅只是一口气的瞬间,她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突然翻出在身前,一把淡蓝色的手枪蓦然出现在手中,几乎是在下一刻,陆残玉的手指扣动了扳机,枪口却是指向白玉堂的。
可枪声始终没响,我听到陆残玉一声惨叫,白玉堂的一缕青烟从口中喷涂而出,直直刺向陆残玉持枪的右手,而后在臂膀之间巧妙一勾,一条雪白的臂膀脱离了陆残玉的身体,掉落在地上……
就在同一瞬间,我看到了白玉堂的脸色大变,我也同样开始惊骇,因为我看到了陆残玉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液,如同陆大头的血一样,浓黑如墨,恶臭难闻……
“又是假的?”
白玉堂失声而问。
回答他的是陆残玉疯狂的大笑,失去一只胳膊的陆残玉颓然靠在墙边疯狂大笑,笑容配上狰狞的面孔像一只恶鬼……
“白家小子,就凭你们,也想找到我么……”
疯狂的笑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我看到愤怒的白玉堂轻扯一缕青烟,锋利的蛛丝破开了陆残玉的心口,又是一枚往生咒藏在心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