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怔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与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子俩俩对望,只觉得四肢僵硬,头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噗嗵噗嗵失控地狂跳。
直到瑟瑟的冷风灌进领口,引起肌肤的颤栗,我才反应了过来。
我赶忙收敛起相视的目光,扔下手里的湿衣服,匆匆站了起来,在男子脚边跪下。“奴婢,见过十四爷,请十四爷安。”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感觉全身的血液又活动了起来,只是那血潮却一股脑儿地直往脑门上涌,冲得我头皮发麻。
十四阿哥没事跑洗衣房来做什么?皇帝南巡,他不跟着一起去吗?难不成他这次没被皇帝钦点伴驾?啊呀,我真是笨!要是十四阿哥跟着皇帝南巡去了,如今人还会站在我面前么?
嗯……没能跟着皇帝一同去游山玩水,不不不,是体察民情,十四阿哥心里一定窝着火,既然窝着火,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发泄发泄……我刹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该不是找我发泄来了吧?!
我胡思乱想着,头顶上的十四阿哥发话了:“怎么,上次见你时的胆子去哪儿了?”还是那种不温不火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比厉声的训斥更叫人觉得发怵。
“那个……胆子嘛……”我硬着头皮,拼命地想着怎么回话,“不小心……不小心被乌鸦叼去,没了……”像是中了什么邪,我又仿佛生怕别人不信似的重重加道:“对,没了!”
噢……完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懊悔不迭,自欺欺人地把头低得更低,恨不得能钻到地里去。
我这是瞎说些什么呐!
十四阿哥没有说话,我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
别不说话啊,就算出声喝斥我两句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了十四阿哥您在生气呀……
“我只听过良心被狗吃了,还是头一次听说胆子能被乌鸦叼去的。”就在我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的时候,十四阿哥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口吻说道,但那话语的内容却又是和说话的口气极其不搭调的。
“啊?”什么意思?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规矩,傻呆呆地抬起头,正巧看见十四阿哥侧过头,以手掩嘴轻咳了几声,那没遮住的嘴角竟然染上了几分笑意!
我想我是饿得眼花了,敢情十四阿哥以为我是在说冷笑话存心逗他乐呐?
十四阿哥回过头,发现我在盯着他瞧,似乎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皇阿哥的尊贵模样。
“还不快起来,等着我扶你么?”
“啊?”十四阿哥的脸变得太快,我一下子还不能适应。“哦!”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立马利索从地上站起来,如获大释。
十四阿哥怪异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好似是在看什么怪物似的。
我看看自己,恍然大悟。要命!我好像太得意忘形了……
从正常的程序上来说,主子叫奴婢起来,做奴婢的应该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然后盈盈起身,低着头缓缓退到一边等候吩咐。哪有像我这样的?“哦”了一声就“嗖”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瞧瞧,现在还堂而皇之地挡在人家十四阿哥面前!
我悄悄地挪动步子,移到十四阿哥身边,觉得半边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好在十四阿哥对我没规矩的举动也没说什么,只是径自指着木盆问道:“你在洗衣服?”
“回主子的话,奴婢是在洗衣服。”我低着头,两只眼盯着地面目不斜视,态度恭敬。
珣玉呀,别再犯傻,犯错了,我在心里严正地警告自己,否则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给你折腾的。
“洗完了吗?”十四阿哥又问。
那么多件衣服堆在盆子里自然是没有洗完了,然而,我是不敢这么回话的。“回主子的话,奴婢正在洗。”
“我瞧着都没别的人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洗?”十四阿哥孜孜不倦继续问道。
因为我洗得又多又慢呗。
我现在住的屋子里原本连同我和宝欣在内一共住了四个人。后来两个宫女到了年纪被放出了宫,剩下我和宝欣两个人。再后来,宝欣走了,屋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了。
住的地方大了,我被分配到的活儿也就水涨船高,但我想我是没资格抱怨的,因为用腊梅的话来说,我住得宽敞,歇息得好,自然要多干活。
当然,我也是不能这么回答十四阿哥的。“回主子的话,奴婢……”
“好了,你接着洗吧……”十四阿哥颇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
我偷偷抬眼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蹙着眉,脸色有点阴沉,似乎十分不悦。
我说错了什么吗?
果然,他皇阿哥心里憋着气,找我发泄来了。
可是这紫禁城里这么多人,随便抓都能抓一大把过来,他十四阿哥还特地跑出紫禁城到洗衣房来朝我发泄是不是太舍近求远了?难道就因为我不久前无礼地冲撞过他,他便一直记着我的仇?
我觉得自己很无辜,唉,不明白呐。
“是。”我低低地应了声,坐回板凳上,捞起一件衣服放在搓衣板上搓洗起来。搓着搓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眼眶不禁泛起酸来,化悲愤为力量,搓衣服的力道也跟着像泄愤似的越来越使劲。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别人一不高兴了,我还得跟着遭罪!发泄过了,心情爽快了是吧,那就快滚回皇宫里去,少在这里碍事!
“喂,你起来。”
原来十四阿哥还没有走,他又有什么吩咐?
“是,奴婢遵命。”我依言又站起身。得,他十四阿哥叫我做什么我照着做就是了,折腾够了,他心满意足了,自然也就打道回府了。
“喏,拿着。”十四阿哥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塞进我手里。
我瞪着手里的瓷瓶,呆了半晌,只想到一个可能。
“奴婢的脚已经好了。”不否认,我心里有点感动。
“不是,你的手裂了,给你涂手的。”十四阿哥摇头纠正。
我看了看手中的瓷瓶,又看了看手心上刚刚结痂的伤痕,心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十四阿哥见了眉头一皱,粗嗄道:“哭什么!不要就还我。”显然,我的反应让他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
我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破涕为笑:“奴婢觉得……”我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你觉得什么?”
“奴婢觉得十四爷不像个阿哥倒像个大夫,每次见到十四爷,十四爷总能变出些药来赏给奴婢……”
十四阿哥听了一怔,随即笑开了,那明朗的笑容像是冬日的煦阳,能把人心都暖透了。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这样的情景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