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殊躺在床上,面色潮红,轻咳细喘,越发显得娇柔无力,惹人怜爱。陈母见范昭急急进来,道:“姑爷莫急,殊儿想是昨日劳累,又夜感风寒,歇上几日,应无大碍。”范昭定下心来,问道:“可曾请得大夫?”陈母道:“已着显儿去请周大夫了。周大夫是咱们江阴县最好的大夫,姑爷可安心。”范昭问道:“周大夫?”“是。”陈母道,“周大夫是医学名家叶天土的亲传弟子,听说叶先生是前朝神医李时珍的第三代传人,医术高超,曾为康熙帝治愈搭背疮,得康熙帝御笔亲题‘天下第一’的匾额。”范昭猛然想起施咏荷的舅舅——中医师风雪,五代家传中医,祖上深得大医学家叶天士真传。“这个周大夫该不会是风雪吧?”范昭心里正嘀咕,陈慧显领着周大夫走了进来。范昭一看,这周大夫正是风雪模样,只是年龄略长,面容略瘦。
周大夫仔细端详陈慧殊的面色,问了一些话,道:“少夫人此病,乃是前段日子忧郁过度、寝食不安落下病根,加之昨日出游劳累,夜受风寒,元气不足,为外邪所乘,只需静养生息,固本培元,则无大碍。”陈母连连称谢。周大夫提笔写下药方:甘草十克,大枣五枚,小麦十克。将三药用冷水浸泡后,用小火煎煮,一柱香一煎,共煎煮两次,合并煎液,早晚温服,喝汤食枣。秋儿接过药方离去。范昭道:“周大夫,此方以甘凉小麦为主料,补心阴,养心气,以安神;辅以甘平之甘草补脾胃而养心气,使用甘温的大枣健脾益气,缓和柔肝,并润脏燥。三味合用,温凉并备,清补兼施,甘润滋补,平燥缓急。对否?”
周大夫奇道:“少爷所言极是,不想少爷竟然精通医理药性!”范昭笑道:“周大夫不但医术高明,围棋也下得极好。”周大夫道:“少爷谬赞了,老朽略知围棋。然,医理与弈理,均含阴阳五行之生克变化,运数互通矣。”范昭奇道:“人有五行,棋也有五行?请先生赐教。”周大夫道:“少爷七岁时,施襄夏游江南客居范府,老朽有幸听施襄夏言及弈理,深以为同。施襄夏说棋子向上关属火,向下飞属水,拆二属木……,棋子流向成形,于形聚气,调和最上。”
范昭忖度:“在二十一世纪,棋手都用技术来理解围棋,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这也许是围棋的一大倒退。藤泽秀行认为他只知道围棋的百分之三,看来,围棋真是深不可测。吴清源熟读《道德经》,在秀哉名人逝世二十三周年祭奠之际,曾仿照《玄玄棋经》作了一道‘五六围攻’的死活题,合《易经》五六数理,引为杰作。棋道大哉!易理深矣!”
周大夫道:“少爷,少夫人需安心静养几日,切不可再劳神忧思。老朽还有医事,告辞。”陈母道:“大清早就请来周大夫,想必周大夫未用过早饭,现在下人备好早饭,务请周大夫吃过早饭再走。医者父母心,周大夫关心患者病疾,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呀。”
陈家虽是大户人家,早餐倒也简单,餐桌上摆着稀饭、盐菜、馒头、油条和豆浆。范昭问道:“周大夫说当年施襄夏曾经客居范府,不知施襄夏让我爹几个子?”周大夫答道:“范老爷不喜让子,无论对手强弱,都是平手对局。不过,施襄夏和少爷下了一盘九子棋,少爷胜了一子。”七岁授九子能赢施襄夏,范昭有些兴奋起来。周大夫接着说:“施襄夏盛赞少爷天资聪颖,想收少爷为徒。范老爷希望少爷子继父业,于是婉拒了。施襄夏在范府停留两个月,尽心指导少爷围棋,后去了京师会师兄范西屏。”范昭道:“那应该是当湖十局之前的事了。我爹平手和施襄夏对局,不知道输了多少银子?”周大夫道:“是乾隆爷二年的事。施襄夏和范老爷下的是指导棋,每局棋只赢二、三子。施襄夏北上时,范老爷赠银一千两,施襄夏只取百两,剩余九百两托范老爷代行善事。”
范昭心道:“难怪范施能成棋圣,二人均不为财下棋。”陈慧显道:“妹夫得施襄夏指点,九岁时打遍江阴无敌手,有过往江阴的茶座棋手,与妹夫交手,也不能稳占上风,时称神童。可惜妹夫成名后,突然不再下棋,十年过去,我江南棋林少了许多趣事。”
范昭心中一动。
周大夫道:“范少爷不但棋才好,文才好,而且医才也很好,范家后继有人哪。”范昭道:“我观内子似有体寒气虚之象,若以艾灸之术刺气海、关元、足三里、三阴交、涌泉等穴,可祛湿去邪、温体暖阳,对否?”周大夫道:“少爷所言甚是,只是难找下针之人。”陈慧显笑道:“周大夫乃神医叶天士的传人,妹夫何不向周大夫学习医术,以备急需?”周大夫道:“范少爷肯学,老朽自当倾囊相授。”
范昭和陈慧显送走周大夫。范昭问道:“兄长,周大夫似乎特别敬重我爹,为何?”陈慧显答道:“大约三十年前,江阴爆发瘟疫,范公,就是你爷爷,修书请来扬州名医叶天士为乡亲治疗,所需药物一概免费供应,仅月余就扑灭瘟疫,朝庭传令嘉奖,康熙爷御笔手书‘善德人家’,赐与范公。其时周大夫还小,亲人都病死了,就跟着叶先生学医。大约二十年前,周大夫学成回到江阴,范公又帮忙开了医馆。所以,不止是周大夫,江阴人都感范家恩德。”范昭心想:“原来我祖上多积良善。”陈慧显又说:“妹夫,能否帮愚兄一个忙?”范昭忙道:“一家人,坦言无妨。”陈慧显说:“昨夜听舍妹讲,钱家贩卖私盐的案子已经结了,我陈家货船已经入川,卖尽货物。陈家经此一劫,再无本钱。愚兄想向老爷子借银万两,从四川进些货物,运到江南来卖。”范昭心忖:“在21世纪,你曾签与我五百万元的合同,这份情应当还你。”于是道:“兄长之事就是小弟之事,小弟义不容辞。”
范昭去绣楼探望娘子,给秋儿拦住,言道小姐喝了药,吃了几口粥,正在安睡。范昭着秋儿将陈慧显所求之事写成书信,交与张仁,送呈范老爷。
下午,范昭睡醒觉,看见秋儿立在床前,便问娘子病情。秋儿回道:“小姐中午醒来,出了一身汗,喝了点水,又睡去了。”范昭道:“出了汗就好了大半了,晚上再喝药时叫我,我要亲自给娘子喂药。”秋儿说:“少爷对小姐真的是好。”范昭笑道:“秋儿,难道我对你不好么?”秋儿想起昨夜范昭走向给她添被防寒的事儿,不禁脸儿一红,不作声。范昭心忖:“大清的女孩子都这么怕羞,动不动就脸红。”
范昭抬头一看,书橱旁的墙上挂着一幅草书,年色陈旧,好象是唐代诗人钱起的诗句——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范昭道:“这诗好,这字也写得好。”秋儿笑道:“这东厢屋原是小姐幼年时的学堂,少爷小时还在这里和小姐一起读过书呢。小姐爱这两句诗,就给这屋子起名叫‘竹山斋’。这幅草书就是教书先生题,小姐长大后说这幅草书写得不好,但因是先生所题,小姐又很少来这竹山斋,所以这幅草书就一直挂着这。”范昭脸上一热,道:“这教书先生的书法比我强啊,你家小姐说不好,哪里不好了?”秋儿说:“小姐讲,写狂草时豪气要足,心念要正,才能写好。这幅草书过于轻狂,外表好看,却失字意,所以不好。”范昭有些不服,道:“你家小姐女流之辈,当然写不出狂劲有力、虚实相生的草书。”
秋儿笑笑不语。范昭有些恼了,说:“你这丫头,也学你家小姐欺我。”秋儿掩口笑道:“婢子听小姐说,昔有张丞相喜欢书写草书,但是很不工整。人们都嘲笑他,他却不以为然。一天,他忽得佳句,连忙奋笔疾书,写了满纸,当即让侄儿把诗句抄录下来。侄儿抄到笔画怪异处,不解,便停笔问张丞相是什么字。张丞相仔细辨认了很久,也没认出是什么字,于是责骂侄儿:‘你怎么不早一点儿问我,以致我也忘了写的是什么。’”这就是草书典故“亦自不识”,原载于北宋僧人惠洪著的小说《冷斋夜话》。范昭听秋儿这样说,知道自己又闹了个笑话。秋儿又道:“小姐还说,如果心很静,很专注时,是写不出草书的。”
范昭脑子急转弯,问:“秋儿,春节前家父给钱家送一万两银子治病,钱家为什么不收?”秋儿道:“小姐不说,婢子不知。”范昭佯装生气。秋儿踌躇道:“少爷既然忘了前事,又何必纠结?”范昭说:“岂不闻夫子日三省吾身?”秋儿道:“详情婢子确实不知。婢子猜测,钱老爷见无法治愈钱公子,不想害了小姐终身,去年两次向陈母提出解除婚约,均被小姐以‘先父之命,不可违背’为由拒绝。年初时,少爷您三次托媒婆上门说亲,给小姐骂走。钱老爷想是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不愿意接受范家的恩惠吧。后来,范老爷登门拜访,不知道说了什么,钱老爷才肯收下。”
范昭又问:“小姐如此刚烈,怎么后来又肯嫁了。”秋儿道:“还不是少爷你逼的。”范昭心中一紧,说:“我对小姐仰慕万分,怎会苦苦相逼呢?”秋儿吃吃笑道:“少爷正是万分仰慕小姐,才会紧紧相逼。”范昭一本正经道:“本少爷出身书香,断不会做出有辱斯文的事。”秋儿道:“少爷既然愿意听,秋儿就说与少爷听。春节过后,江阴茶楼酒肆、大街小巷纷纷传言,钱家为一己之私,准备迎娶小姐过门给病傻儿子冲喜,是小人行径。钱老爷受不了闲话,强行退了婚约。三月三,小姐去城隍庙为钱公子祈福,却被少爷纠缠。少爷您执一上签,说城隍庙主持解了签,和小姐缘定今生,只是好事多磨。小姐不理。陈家又逢公子亏了生意,债主纷纷上门逼债,因数额巨大,主母和陈公子无计可施。此时,范老爷亲自上门求亲,言只求小姐嫁入范门,小姐的事可由小姐自己做主,决不勉强。范老爷又支了十万两银子抵了陈家外债,解了陈家燃眉之急。小姐没奈何,只得答应嫁了。”范昭听了,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秋儿笑道:“少爷,你强娶小姐的恶事,乡邻们都在说呢。
(PS:休息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