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施襄夏妙论入神胡兆麟感怀旧事
范昭走上台,遇到秋儿下来,秋儿道:“少爷,顾公子又下了十余手,就认输了。”范昭点点头,心想:“娘子智慧惊人,料事如神。”
范昭走过去,顾念言正和施襄夏大声说话,崇拜之意溢于言表,没有丝毫输棋的沮丧。范昭高声道:“诸位仁兄,施先生一口气下了十盘棋,身劳神乏。现在请施先生休息休息,以备下午十局之战,如何?”众人闻言,说说笑笑,纷纷离去。范昭道:“施先生,游船已经备好酒菜,请施先生移步。顾兄和谢兄,还请二位相陪。”
四人上了游船,于前仓坐定,桌子上十菜一汤。云梦月道:“少爷,胜江楼做好的饭菜全部上好了。”范昭道:“云姑娘,你去后舱陪少夫人,听少夫人使唤,这里有小青一人侍候就可以了。”
范昭毕恭毕敬给施襄夏斟满一杯酒,笑道:“先生辛苦半日,皆为指导我江阴众位棋友,这杯酒是小生和江阴棋友敬先生的,权为仰慕先生幽远深泓之境,高妙入微之艺,今瞻殊荣,仰高备至,真乃在下三生幸也!因先生下午还有棋局,请先生小酌此杯。”施襄夏爽朗一笑,道:“既然是江阴义人棋友的盛情,这杯酒一定要喝完。”范昭见说,忙道:“来来,顾兄,谢兄,我们一起敬施先生一杯。”四人举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顾念言道:“施先生着法细密严谨,奇招妙手,层出不穷,如神龙摆尾,令晚生步步惊心。下到终局前,原本已是紧紧围住之子竟奇迹般复活过来,全盘白子如大海巨浸,暗中已将黑子浸没其中,真棋圣之艺也!晚生一时不察,若非旁边棋友提醒,已然着了施先生的绝妙高道了。佩服佩服!”
谢安接过话头:“顾兄,先前施先生送死白子,只怕是先生故意的,留在后边作伏兵用,也未可知呀!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第三十四计——苦肉计,顾兄中计矣。”顾念言大笑道:“如是这样,施先生深谋远虑,更令晚生佩服了。”范昭道:“谢兄‘苦肉计’说法不当,应是‘连环计’才对。”顾谢二人连连点头,道:“还是孝廉公才学过人,当为‘连环计’、‘连环计’啊!”施襄夏见三人不吝赞美之辞,微微一笑,伸筷夹菜,斯斯文文,吃了起来。
顾念言道:“谢兄,下午第一台,由你向施先生请教,你须得小心应对。”谢安道:“上午施先生六比四胜出,下午咱们十名江阴棋友以逸待劳,占了便宜,再输的话,就对不起施先生了。”谢安道:“顾兄此言重如泰山哪。”范昭道:“诸君皆为赈灾出力,输赢事小,仁义为上。”
施襄夏道:“棋分九品,一品入神。《易?系辞下》有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棋若入神,则行棋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然,有棋必有战,何为‘不战而屈人’?不战屈人者,攻心为上,心若败,则棋自败。上午与顾公子之局,顾公子下了前半盘好局。惜乎后半盘顾公子过于专注,看错死活,被襄夏截杀左上黑棋,斗志丧失,早早认输,最终断送了好局。非顾公子棋力不济,乃是心力不济耳。”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范昭问:“施先生是说,顾兄太过紧张投入,产生错觉,误将白的死棋看成活棋了。也就是说,左上角黑棋本来是可以接回的,是吗?”施襄夏微微颔首。顾念言猛然惊醒,头脑里瞬间产生一个参考图:黑9做活时,白10收气,黑可吃掉白叉一子。如此,两块黑棋净活。
实战中顾念言只注意计算黑白对杀之气,漏掉了吃白叉一子,导致出现错觉。
顾念言一拍大腿,感叹不已:“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令晚生茅塞顿开呀。弈至终局时,晚生只觉得满盘白子,处处皆兵,神力难支。原来,是晚生的心志已经败了。”谢安笑道:“顾兄之败,谢某得好好吸取教训,绝不轻易认输。”施襄夏笑道:“这和认不认输关系不大,而是指弈者心平气和的修养之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当年淝水之战,东晋谢安从容不迫,运筹帷幄,令前秦苻坚草木皆兵,终以八万人马之弱,败八十万大军之强。奕棋之道亦然,唯修心耳。”顾念言大笑道:“谢兄,说到你祖上了。下午之战,望谢兄能再展祖上遗风,为我江阴棋林一振士气。”
范昭道:“‘不向静中参妙理,纵然颖悟也虚浮。’施圣所言极是。唐朝经学家孔颖达曾疏,‘言圣人用精粹微妙之义,入於神化,寂然不动,乃能致其所用。’施先生棋艺入神,以阴阳五行解说围棋,不知围棋与《易经》有何关系,望先生指教。”施襄夏一肃面容,道:“天地经纬,万事万物皆与‘易’有关,围棋当然脱离不了《易经》,其中关系,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容第七日,襄夏专门讲述,如何?”范昭连声称好。
扬州,瘦西湖,游船上。
胡兆麟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范兄弟,老哥听了下人回报,还不相信,自言范兄弟来了扬州,必定会来找老哥我,怎么会独自一人泛舟瘦西湖呢?原来是范兄弟和佳人同舟共游。老哥不请自来,叨扰了兄弟的雅兴,是老哥的不是,这杯酒,权当老哥向兄弟陪罪。”范老爷笑道:“兆麟兄客气了。兄弟这次来扬州,是陪玉娘旧地重游。兄弟知兆麟兄事务缠身,所以不敢冒然打扰。”胡兆麟道:“哎,兄弟,你这就见外了。老哥这一生就两件事,一是贩盐,二是下棋。西屏先生去了太仓,一留两年有余。施先生又陪绣琴姑娘去苏州参加江南花魁会。每日老哥忙完生意,手头就痒痒,奈何扬州其它棋友都给老哥杀怕了,个个挂起免战牌。今儿范兄弟来了,正好帮老哥解解棋瘾。休言其它,喝酒喝酒。”
两人相视大笑,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胡兆麟给范老爷夹了一块肉,道:“兄弟,令郎在江阴赈灾收效显著,成绩斐然,声名远播。老哥得到消息,当今圣上龙颜大悦,传令嘉奖。范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范老爷微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兆麟兄,我们都老了。”“哎,兄弟不惑之年,正当好年华,不老,不老啊。”胡兆麟边说边笑边吃了块肉,接着又道,“十年前,‘弄花如玉’红遍扬州,老哥想找‘弄花如玉’下盘棋,还得排着队眼巴巴的等候。转眼间,‘弄花如玉’都跑到江阴去了。兄弟真行啊,老哥不得不佩服。”
范老爷道:“当年范晔替玉娘赎身,兆麟兄帮了很大的忙。范晔和玉娘,一直铭记在心。”胡兆麟道:“范兄弟的事,就是我胡兆麟的事。好说,好说。只是有一件,堂弟胡义云从广东南海返乡失踪,兆麟十二年来,一直在查,至今没有眉目。三个月前,兄弟忽然来信询问,兆麟好生奇怪。不知兄弟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呢?”范晔不便告诉他一莲师太的事,含糊说道:“三个月前,有一个苦行师太,向我打听胡义云的事。我想起兆麟兄十年前也曾托我寻找此人,就留下师太住在府中。然后,写了一封信给兆麟兄,说起这件事。”胡兆麟道:“原来如此。十年前,有一个苦行师太,自号一莲,来自南海,说是寻找女儿及女婿胡义云。想必住在兄弟家中的师太,就是来自南海的一莲师太吧。”范晔微微点头。胡兆麟叹息一声,道:“十年音讯渺茫,我的这个堂弟,怕是凶多吉少。”范晔面露忧伤,道:“师太是得道高僧,四大皆空,只想有一个结果。看来,这个结果恐怕也是很难有的了。”
玉娘掀帘进来,道:“有道是,‘上天不负有心人’,‘有缘千里来相会’,奴家相信师太会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人。”胡兆麟笑了起来,道:“有理有理。范兄弟,我们两个大男人,还不如玉娘看得清楚明白。”范晔笑道:“兆麟兄,我们声音太大,吵着玉娘了。”玉娘嫣然一笑,道:“老爷,奴家摆好了棋具,过来瞧瞧老爷和胡先生。”范晔微笑道:“兆麟兄‘铁头’之猛,又要发威了。”胡兆麟笑道:“范兄弟谦逊了。谁不知道二十年前,江南江阴才子范晔,与山东诸城(今山东高密)才子刘统勋棋争夫人,范兄弟胜一子,做了扬州知府李大人的东床女婿,雍正爷还御赐了“佳偶天成”的匾额,一时传为佳话。范兄弟行棋冲和恬淡,浑沦融和,颇有徐星友之风,正是老哥的对头。二十年来,咱们兄弟交手上百盘,半斤八两。这次老规矩,一子一金,现银支付,不可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