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饭店的大堂里,周忆祖焦虑不安的来回踱步,听到凌菲虚弱的叫声,“周老爷,周老爷……”
他猛然抬头,疾步搀她到大堂,接连问了好几遍,“孩子,你去哪了,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凌菲只得把详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忆祖自责不已,他怪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一心只盼望领凌菲回家,却没有关心过女儿心系的牵挂。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抽烟,绞尽脑汁搜索他所结交的人脉,卯足劲,要去分担女儿吃的苦。过了一会,他让服务生伺候凌菲休息,到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匆匆忙忙走向八月十五的夜幕里。
天色朦朦亮,深沉的梦中,送子姑姑站在白雾茫茫的野草地里,一身素净的白衣,衣袖随狂风浮沉,千军万马在他们身后驰骋而来,送子姑姑对凌菲和梓慕急促的说:“他们追来了,快走啊,你们快走啊!”梓慕立在原地不动,凌菲道:“梓慕,我们走啊,不走来不及了。”他却对着凌菲惨淡的笑,突然口吐鲜血,染红了凌菲手捧的野花,拼尽全力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菲儿,我要死了,你快走……”
“不,梓慕,梓慕,不,你不能死……”凌菲猛然惊醒,吓出的冷汗浸湿了旗袍,她支撑住额头缓释全身的颤动。
敲门声不止,是茯苓和周忆祖回来了,站在凌菲面前的茯苓面容干净,衣衫整洁,两条麻花辫清秀的垂在胸前,对着她盈盈的笑。
凌菲喜极而泣,恍惚还在睡梦中,她搂住茯苓,心痛的道:“他们为难你了对不对?”
茯苓的声音撕裂般的沙哑,她含笑说:“小姐,他们没有,你看我好好的。”
“你的嗓子……”
“夜里冷,冻坏的,不打紧的。”
茯苓说话的时候始终不愿直视凌菲的眼睛,令凌菲隐隐约约感觉过去的一夜绝非风平浪静,但茯苓守口如瓶,她也不好继续追问,不然像是她期待发生点什么事情似的。
忆祖疲惫而愧疚,对凌菲道:“孩子,林少爷,打听不到,你确定他被带到南京军区了吗?”
确定?凌菲打了个激灵,一瞬间,她建立起的信念轰然倒塌,当初父亲打听到的信息未必可靠,谁能确定梓慕到了南京,即便是准确的,已经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也许辗转到了其它的地方,也许关押是一场误会,他认为凌菲被生存夺去了浪漫与情怀,与性感火辣的露娜旧情复燃,远走他乡,秋明提醒过她,茯苓也亲眼见过。
凌菲对自己的动摇灰心丧气,她尴尬的回应,“我也不确定,周老爷,谢谢你为茯苓的安危操心,当初我骗你来南京,是我做的不对,希望你谅解。”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忆祖笑笑,“我先回房间休息会,下午我再去警察局找找老朋友,希望能早日打听出点眉目。”
“周老爷,不用找了,我们回江南吧,可能……”凌菲顿了顿,“真的不用再麻烦你了。”
忆祖望着欲言又止的女儿,心情复杂,他依旧笑,“好。”
凌菲目送忆祖走进房间,缓缓关上房门,这才注意到洗浴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奇怪,茯苓的行为很反常,她是守规矩明事理的丫鬟,主子在说话,她却无声的洗起了澡,到底怎么了。想了想,凌菲坐到床沿边,拿起她吩咐服务生去买的香烟,抽出一根送到嘴边,这是梓慕常抽的牌子,她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熟悉的烟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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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宅,张灯结彩的屋檐吸引了归巢雁鹊的兴趣,它们忘却归路,盘旋在院子上方看热闹。黄昏斜阳打在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上,芳香肆意的桂花树有如挂满碎金的华贵妇人,和旁边柿子树上数不清的红灯笼打招呼,江南的初秋,温暖中掠过丝丝寒意,寒意中容纳了浓郁的醇香。
流苏薄羊毛长披肩,及膝开思米马甲,滚毛边系带V领开衫,宅子里的女人穿出她们认为最华丽得体的衣服来迎接沂凌菲的到来,墨茹为了彰显她的地位,淑慧在炫耀她的美貌,而熙萍,她的心机最重,她想告诉凌菲,她熙萍虽是老妈子,但面上,凌菲该尊称她一声“二太太”。
绿宝石戒指穿过佛珠,雨帘似的流苏柔美的晃动,墨茹道:“熙萍,忆祖电话里说,她们是两个人,沂小姐和一个贴身丫鬟,我没有听错吧?”
“太太,你没有听错,是两个人。”
熙萍抹匀橘子味的发膏,缓缓涂到墨茹失去光泽的发丝上。
墨茹望着镜子中稀稀疏疏的散发,有些伤心的问道:“有白头发吗?”
“还剩些许几根,我把它们藏在头皮里面,看不出来的。”
“你说墨蓉为什么不回来,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明知她欠了我,我倒挂念她,担心她,我不懂我自己,为何会想她。”
“太太你吃斋念佛,慈悲为怀,你的心里盛着善缘,结果自然是事事偏向他人,你要多想想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你不知道年轻时的墨蓉有多么漂亮,她像是继承了我们父母身上全部的优点,有女人的俏美,也有男人的智慧,上天给了她太多的宠爱,她仍然贪心自负,要同我抢。”
“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不好意思再回来,也许她招蜂引蝶,另找了其他的男人。”
“好了,就这样吧”,墨蓉左右端详梳好的发髻,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一根前朝娘娘用过的发钗足够了。”
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咚咚”声,淑慧放下腰带,立起身道:“他们回来了?”
小桃顺着淑慧的目光往外张望,“少奶奶,我去瞧瞧。”
一眨眼的功夫,小桃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少奶奶,不是少爷,是巷口陈太太的丈夫回来了。”
淑慧阴下脸,她们之间的争斗还没开始,她就让丫鬟看出她沉不住气的笑话,寻觅腰带搭配马甲的兴趣全无,依靠在床边玩指甲。
“她的房间里有台意大利制造的唱片机,是谁买的?”
老实的小桃应道:“太太说是少爷买来给大小姐的,交代我们不许乱碰,听说是从京城运回来的,花了好多钱。”
“贵不贵我心里没数,要你在我面前搬弄见识,人都没来,就大小姐大小姐的叫,叫的真是亲热。”
淑慧的怒呵把小桃吓的缩了回去,她极力澄清,“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你那出息,成日拿丫鬟出气,把你给能耐的”,瑾梅踩着三寸金莲雄赳赳的跨进门槛。
她使了个眼色,小桃怯怯的退了出去。
“妈,你过来凑什么热闹”,淑慧双手环抱胸前,皱眉瞪眼的问。
“我过来探望我的宝贝女儿和我即将出世的外孙”,瑾梅掏出丝帕,掖了掖淑慧脸上脱落的粉,“淑慧,妈清楚你心里不痛快,我刚和你婆婆打过招呼,她咽的苦水比你多百倍,多千倍,你看人家的定力和气度,装的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切不可在此事上耍小性子,惹你公公和沪森生气。”
淑慧推开母亲的手,不耐烦的把身子侧向里边,嘟嘴道:“照你这样说,我应该欢天喜地的欢迎沪森的旧情人来跟我抢丈夫,我刘淑慧不是高贵的女人,但也不至于下贱到不知廉耻的地步。”
“你说的是什么话”,瑾梅无奈的双手一拍,既心疼又恼火的说教,“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你生性太过要强,又爱钻牛角尖,一条道走到死胡同,宁愿撞南墙也不回头,人长嘴巴就是用来说漂亮话的,至于说的是黑是白,是明是暗,我们自个揣肚里琢磨,这叫什么,这叫手段。”
“妈,你跟我说话还绕弯子,你难道看不透彻,沪森在家里没地位了,人家那才是血肉相连的亲生女儿,是周家的单传血脉。沪森早吩咐下人把房间收拾了出来,备的是李和记的胭脂,扬州的鸭蛋粉,海南的黄梨木家俱,还有意大利的唱片机,当年的慈禧太后享受的待遇不过如此。沪森昨夜里就乐滋滋的颠到南京城去了,人家是合家团聚,妈,你不觉得我像个多余的小丑。”
淑慧说的瑾梅心痛,瑾梅道:“就算以后周家不划给沪森一亩三分地,不还有我和你爸给你们备下的财产吗,再说了,你肚子里的宝贝,可是谁也比不上的尚方宝剑。”
淑慧反驳道:“宝贝,宝贝,只有你当宝贝,他的亲生父亲都不认他。”
“啪”一记耳光打在淑慧的脸上,瑾梅气的脸色发白,警觉的看了看身后,小声道:“你还在和那个男人联系?你告诉他这是他的种了?万一他要来抢儿子如何是好,淑慧啊,我的闺女,你的心里能不能安安分分藏点事,你这样下去,早晚得吃大亏啊。”
淑慧不以为然的捂着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