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此时已经是子时,整个城中几乎都漆黑一片,只有一处府邸灯火通明,隐约还有鼓乐声传出,如果细心人就会发现,这处府邸仅仅比紫禁城略小一些罢了。
只见这府中,下人穿行不断,山珍海味,佳肴珍馐,还有那来自番邦的夜光杯和葡萄酒,比之皇宫大内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先皇孝期内不得宴饮享乐的旨意,也对这里丝毫没有影响。
正厅,灯火通明,一群长相姣好的妙龄女子,广袖飘飘,在当中翩翩起舞;下首又有一众伴奏,琴筝丝弦,一看竟是朝廷教坊司中乐手。
上首当中主位,没有座椅,只放着一张大床,上面躺着个中年人,粗看足有两个常人大小,肥头大耳,眼睛已经成一线,在明亮的烛光下,面上油光发亮。
他的怀中搂着一个娇小的少女,眉目清秀,身材柔软却未长开,十一二岁出头的样子,怕是离及笄还有几年吧,此刻正在瑟瑟发抖,却又不敢推开,那在身上乱摸的油腻大手。
一旁站着个宦官,一边谄笑着倒酒,一边奉承道:“福王殿下果真好眼力,这教坊司调教出来的歌姬乐手,可比前些日子怡红院中的,确实要出色不少哇。”
被称为福王的胖子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乱颤,一脸得色道:“这可是把整个河南的教坊司,都搜**净了哇;别说怡红院,怕就是那京师紫禁城,小皇帝都不得一见呐。”
教坊司虽然品秩低微,但总归是朝廷有司,在他眼中却与青楼妓院别无二致了。
“可不,听皇贵妃娘娘宫那边传来的消息,这新皇帝即位,宫里新增内监的惯例,都给中断了,怕是宫中确实揭不开锅了。”宦官又谄媚地凑趣道。
“那个小崽子,毛都没有长齐,连个字都不认识,要不是运气好,哪轮到他当皇帝!”胖子闻言,立时恼了起来:“还有他那个没用的病死鬼亲爹,活该死在女人肚皮上!”细细的眼睛中,透出深深的怨恨。
手中也是愈发用力,在怀中少女裙裾下胡乱动着,少女已经是满眼含泪,不知想到什么可怖的事情,只是强忍着,不敢出声。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让宦官迟疑片刻,倒了杯酒,又说起另外一事,指着福王怀中的女孩说道:“这女孩的父亲本是个读书人,中了秀才,连续几天来府外求着要找他女儿了,您看?”
福王一听更是恼道:“这种小事还来烦本王?!不就是个穷酸秀才吗,打就是了吗,来一次打一次。”上次一个举人闹事,不也被围了屋子,跪地求饶嘛;庄子里哪日不得杖毙几个人。
似是被扫了兴致,福王大声喊道:“撤了撤了,赏他们一人百两,明日换个花样再来。”又狞笑着掐着身边女孩的手:“今晚就你了!”
乐队歌姬,外加打杂,总共百人总是有的,但宦官连眉头都没有皱,点头应是,反而心中暗喜,这次是向帐房支两万还是三万两呢。
第二日,王府外南墙根上,像往常一样,又出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下身污浊凌乱;而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伏地嚎啕大哭;看读书人的模样似乎已经守了一夜,身上还满是伤痕。
路过的人心中不忍,却又见怪不怪,只是远远地绕开;毕竟当地人谁不知道,“打死莫近福王府,福王吃人不吐骨”呐。
河南这些年年景不好,洛阳是大城,每年逃难的流民很是不少;第一年最初的几日,还有老弱去王府外讨要吃食,不仅一无所得,反而会被府中下人活活打死,之后却连官府都不敢过问;从那以后,城中口口相传,便再也没有什么乞丐流民敢接近王府了。
不过福王是个“讲究人”,当天上桌的酒菜,不管吃没吃,都要倒掉,惹得一众流民乞丐眼馋不已,却是白日不敢近前;只在深夜丑时后,趁府中宴饮歇了,方去捡些大鱼大肉,一饱口福。
当然,传得最广,最让人嫉恨的,还是福王巨富无比的段子。
万历皇爷疼这个儿子,虽是一个藩王,大婚时花了不止二十万两;建这偌大的王府又花了五十多万两;京城崇文门的门税给了福王,怕是每年不止两万两,自四十二年就藩,每年源源不断地流进这福王府;还有两万顷上好田地,和那四川、洛阳等州府的盐茶税
加之这些年巧取豪夺,林林总总怕不是上千万之巨?原先只有河南一地,现在怕是北直隶、山东,暗地里多少庄子都是福王的了
真真是富可敌国。
离洛阳四百里外的省城开封府。
深夜,周王府的主人朱恭枵,此时也没有入睡,他在看演戏。
只见王府大厅上,有表演卖唱的,在那咿咿呀呀;又有表演卖菜的,在那“萝卜!白菜!韭菜”高声叫卖;还有那表演读书人的在角落里窗边,摇头晃脑;又有那表演农夫的,一会去砍柴,一会去种地
周王喝着酒,一会看着这,一会看看那,似乎对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寻常生活,很感兴趣。看了一会,烦躁地对旁边的宦官说道:“本王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自在的出府啊,真想去城外看看呐!”
忽的脸色变,赌气似地说道:“那个读书人演的啥?以为本王没有看过书吗?!不看了!”
忽而又无神地说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啊?大海又是什么样呢?”
一旁的老內官心中隐隐不忍,这周王自打生下来,就好动,对什么东西都想看看摸摸;但藩王生生世世不得出城,还有更多的,连王府门都没有出过。
周王不似太原的晋王那般喜好做生意,荤素不忌,伙同边镇和那蒙古鞑子、建奴“互通有无”,赚得盆满钵满;也不像长沙的吉王那般“豪奢”,把城里占了一半,还搞什么“八百湘女宴”却只是想出城走走,而一直不可得
周王发泄了几句,便不理一旁伺候的众人,赤着脚,跌跌撞撞跑到庭院中,用力往围墙上爬,而后哈哈哈大笑,深夜,只把远处的街上的野狗吵醒,也对着他汪汪大叫。
远在四川一个县城的破烂房子里。
有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子,相对而坐,眼睛似乎闭着,又似乎睁了,只是一动不动;看屋中里什么都没有,那墙面的裂缝清晰可见,说是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了。
第二日下午,方才有相熟的邻居敲门呼喊,见没有回音,赶紧推门而入,破旧的木门,竟是连门栓也无。
一看两人面色如纸,邻居心中一惊,伸手在鼻间一探,低声叹了口气,却无话可说,得去出门禀告官府了,死了两个大明宗室,据说还是护国将军呐。
邻居不知道的是,宗室是宗室,可却不是什么护国将军;这父子俩因为没有入册,领不到宗室俸禄,可又是皇族,不得经商、种田、科举、做活,消耗完家底和邻里的救济,竟是活活在家饿死了
接到报告的县衙,草草派人来收尸;这种事,哪个县没有过呢?知县老爷别无他法,却也只得命人裹了席子埋了了事。
大明宗室,遍布天下,大大小小不止二十万,这还是入了宗人府册的;嘉靖年间颁布《宗藩条例》,入册领俸禄一下子难了不少;这么些年,没入册的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了,这对可怜的父子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入册的宗室,每年消耗俸禄将近白银二百万两,几乎把各府县提留的“皇粮”消耗殆尽;但永乐皇帝藩王“靖难”起家,担心子孙中有人有样学样,就把宗室圈在府中、城里,不用交税不用干活,犯了事官府也不敢追究,养出了一帮奇形怪状的寄生虫,实在可恨可怜可叹。
感慨一会,知县老爷摇头换脑,倒是觉得还是自己这样的读书人家好;至于那对宗室,写文上报府城了事。
但临近年关,皇帝本家闹饥荒,居然还饿死人的轶事,却是不胫而走,越传越广,仿佛能让穷苦老百姓难熬的年节,更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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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中某县,据闻宗藩饿死家中,此等事朝堂不与闻,乡间县里偶能得见矣。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