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朝阳下的紫禁城,渐渐开始活泛起来,又是个晴天,红墙鎏金,在光照下熠熠生辉。
这一日,一整个冬季都隐没在北方地平线下“苍龙七宿”,将角宿初露,之后便会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春耕由此开始,历代以来人们亦将今日作为一个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的好日子。
但久未曾入宫的宣大总兵,却无心欣赏这宫城景致,也没去想这星宿节气之事,一路上只是沉思准备,陛见时要如何好好应对。
及至进了南书房,连房内的摆设都没有去看,便直接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口中山呼万岁,心潮起伏。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洪亮的声音竟在阔达的南书房中回荡起来。
“免礼平身。”御案后的朱由校温声道。
“谢陛下!”
朱由校看着眼前的昂藏大汉,四旬出头,面有风霜之色,骨节粗大,身形壮实,身着大红官袍,胸前纹饰着二品狮子的补子,此刻站起身来,怕不是有近八尺之高。
好一个大汉!朱由校暗自赞叹,待其落座后方才问道:“这几日在府中将息的可还好?”见其又要起身,轻轻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谢陛下隆恩,臣惶恐!”大汉只在椅上落座半边,腰背直挺,双手抱拳,低头道;他杨肇基是山东人士,世代袭武职,自幼有材力且勇武过人,不过四旬便官至正二品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任宣大总兵官,今次又得蒙天子召见,实在是皇恩浩荡,胸口起伏未止。
朱由校点点头,待内侍奉上茗茶,抿了一口方才出声道:“宣府、大同可用之兵几何?”
“陛下”杨肇基闻言一惊,骤然抬头道:“镇中兵锐皆为忠勇可战之士”他语气稍有犹疑,天子猛然发问,是要征调宣大兵马外出?还是对自己不甚放心?抑或是要如点验京营一般,整饬宣大?
“可用之兵几何?”朱由校面色不变,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的武将,朝廷武备废弛,年年欠饷,不可能整个军镇都是可用之兵眼前这位“后世”忠勇一生的武将,会不会对自己说实话呢?能否信用呢?
“宣大两镇,在册军兵十六万有余”
“可用之兵几何?”
臣子的话语径自被打断,南书房的气氛猛然凝滞,冬季已过,初春时节,侍立在天子身侧的魏忠贤只觉得有些冷意。
扑通!
微微一滞,杨肇基随即放下茶杯,郑重跪倒在地,饶是苏州方砖上铺着地毯,仍能听到膝盖着地的声响。
“臣常在大同,麾下尚有三千敢战之兵,宣府处或还有千余”地上的重将又抬眼看了下天子,方才缓缓涩声道,本以为是天子信重,却不想凶险至此,这时,也只有正道直行了。
书房中一时安静下来,没有他人,在旁伺候的御马监掌印,略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沉默的天子,宣府士卒在册八万,大同镇在册八万有余,即便是按照那卫所十去九空来算,也得有近两万,何况还是饷银发放较多的九边?
而作为宣大总兵,竟然说麾下只有五千不到?那剩下的兵员去哪了?若是不在,虚报瞒报的涉事文官武将,得有多大的胆子?若是在,那连总兵都指挥不动的军兵,岂不是已然不归朝廷所有?即便你杨肇基赴任宣大不久,这也是个天大的篓子?!
“杨总兵”魏忠贤心思电转,面上却是冷了下来,肃然发声,就要责问。
“哦,那余下的军兵呢?”朱由校面上不辨喜怒,摆摆手,又轻声问道,只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咚咚!
“陛下,大同宣府卫所饷银不继,屯田废弛又加之世代将校经营军粮皆由商户所供给”地毯上的昂藏大汉以头磕地,随即便是伏首未起。
这个杨肇基还真是敢说?!把这些事情袒露在天子面前,就不怕捅破了天?魏忠贤眼色惊疑不定,看看天子,又看看地上的重将,有些失措。
“唔,”半晌,朱由校方才轻轻点头:“杨卿当好生操持才是。”书房中的气氛一时松缓下来;他转而又吩咐:“去岁的甘薯若还有剩余的,从京中调些去宣大,让营中试试罢。”无粮不稳,对军中尤其如此。
“是,陛下。”魏忠贤也赶忙跪伏地上,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恭声应是;杨肇基也觉得长舒一口气,只是身上的内衫似乎有些湿意,但心中仍不免忐忑。
“地方积弊多年,杨卿甫一上任,倒非卿之过,整饬清理,尚需时日罢?”朱由校又转而温声道。
“谢陛下!臣敢不效死?!”杨肇基闻言先是愕然,本以为今日不说在劫难逃,便是圣眷只怕难在,却不想天子在自己据实相告之后,只是轻轻放下,赶忙又是郑重行礼,高声道。
目送宣大总兵离开,朱由校长舒一口气,方才又拿起一本文书,向一旁的魏忠贤示意道:“这是许显纯传过来的?”边说边翻阅起来,上面倒是没说甚事,只言宣大未见何事古怪云云。
“是,陛下。”魏忠贤瞥了眼天子,本来以为会对杨肇基发雷霆之怒,却不料全程面色如常,但此刻却为何愈发难看了?
啪!
魏忠贤只觉心头一颤,见天子猛然起身,将手中的文本重重摔在御案上,脸色冰寒,眼睛眯起:“这封文书被人改过了!”
这许显纯离京之前已然与自己约定了相应的记号,否则如何能凭一个驿卒或是送信之人,便将莫名的文书送到御前?
“陛下?”魏忠贤面上先是一阵惊愕,随即便是难看非常,嘶声看向天子,这记号之事乃只有天子知道,所以是何人胆大妄为至此?
结合这阵子的林林种种,看样子宣府大同两镇却是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了,难道“后世”那件耸人听闻的资敌案,提前发生了?若是如此,此时的朝廷和自己骤然间,怕不能妥善应对呐,但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只片刻,舒了一口气,朱由校的面色便又恢复如常,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吩咐道:“明日让王公公伺候,他曾言说城内有处别院,倒很是雅致,朕倒有意去看看。”
“是,陛下”魏忠贤再次愕然抬头,那所谓的别院,不就是养些个女子在内,充作富贵人家的玩物吗?那王体乾在御前提议,还被自家斥责,今日怎的天子改了性子?还是因为皇后怀有身孕?他不敢深想,只得躬身应是。
“魏伴伴再帮朕去做些事情才好。”朱由校没有理会大太监心中的想法,只幽幽说道。
阳光漫入书房,天子的金口玉言中,御马监提督的脸色愈发郑重起来。
二月二,龙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