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节在小满。
这个时候,南北天气迥异,淮河以南已经是梅雨绵延,江河渐满,而在京畿之地,却是愈发干热起来,降水也是日渐稀少,这不,天方一发白,但凡多走动几步就已经有些汗意了。
饶是如此,辰时方过,京城长安街中央东头,东长安门以外,御河桥往南,便已是人头涌动,摩肩接踵;乌泱泱的一片人群,将兵部衙门前挤得满满当当,都在等着今日皇明时报的刊行。
与最初时不同,今次可没有什么各路的提塘官来领取时报了,要发往各州府的时报,已经提前一天派送分发;眼前这些买报之人,尽是京城内外,甚至大明各处的人士,有茶楼酒肆的伙计,有读书人,更有各处高门大院、官宦豪商府中的下人。
而今次比上次抢购的人更多,只是由于昨日大家伙儿便知道,这一期的皇明时报要出新的社论大家伙儿也算是看明白了,虽说社论并非每期都会刊发,但只要是刊发,便是朝廷下一步重要举措的风向标,更是大明士林、州府,乃至乡间有关时事的热议所在。
何况这次宣府的“通奴案”如此大的事情,虽是杀得人头滚滚,但被读书人、消息灵通人士等视作朝廷喉舌的时报,竟没有发声,这未免有些耐人寻味了,更是让有心人翘首以待了,不容错过。
咣咣咣
“肃静”“肃静”
辰时四刻一到,伴着鸣锣声,从兵部衙门的侧门内,走出十数个皂衣衙役,呼喝着维持这秩序,让众人排好队;又有数名衙役扛着重重的挑担,里面放着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厚厚的时报。
许是吃过杀威棒的苦头,呼喝半晌后场中终是安静下来,落在后处的青袍官员满意的点点头,又对不远处屋檐下的红袍官员拱手致意,待其点头后,方才转而扬声道:“最新一期皇明时报刊发,个人凭文书告身购买一份”对这等场面早就算得上驾轻就熟,那官员也不说何冠冕堂皇的话。
噫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鼓噪声,虽说早就规定一人一份,但每次购买遇着此事,总是难免心中不满,但场面却是不乱,虽然不少口中发着牢骚,但轮到自己时,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去送检文书,交钱取时报,一旁的书吏开始忙碌起来。
青袍文官见无甚异常,对着身旁的书吏和衙役嘱咐几句,赶忙又回转身去,疾走几步,向红袍官员行礼道:“阮大人,此等小事,竟劳烦大人亲临,有何事直接吩咐便好。”边说边谄笑着看着眼前这位儒雅白净的官员。
其身上簇新的朱红官袍实在让人羡慕,自家不知道何时能入眼前的阮大铖大人一般,攀上高枝,不过才多少时日,便由七品,升作六品,又转而晋升从五品的兵部员外郎,身着朱红了,而这皇明时报的声势也是愈发煊赫
阮大铖矜持的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还摆摆手道:“哪里称得上大人,可别乱了规矩;倒是有劳李主事了。”他眼中的得意却是遮掩不住,寒窗十载,为官数年,就数这些日子畅快了。
“下官分内之事,阮大人,”那被称作李主事赶忙拱手回道。
“哈哈哈,”阮大铖只觉心怀大畅,虚指了指对方,轻声小了起来,半晌方才停下来吩咐道:“去盯着罢,别出什么岔子。”这可是魏公公亲**办的差事,事关重大,他的眼神随即又沉凝下来,今日可是大事件。
“是,大人”青袍官员也不敢怠慢,赶忙躬身行礼,转身巡视而去,而在场中的众人,有先领到时报回去交差的,也有当即看了起来,不时有人诵读:
“论商:古先哲王之时,其民有四,曰士农工商,皆专其业,所以国无游民,物富人丰,其商贾以通有无,皆为朝廷子民”
“蒙元虐民,自太祖始,朝廷体恤民情,休养生息,轻赋税以养商,至今两百余年然观今日宣府祸事,豪商遍地,心无忠义,因数倍之利,弃君民大义不顾,勾连建奴,践踏律法,实罪无可恕”
“但若细察,其又非朝廷失之于宽缺教化之故不得不察当复建税课司局,以约束、教化各地商户,免重蹈覆辙”
哗
随着此起彼伏,越来越大的诵读声,人群中的惊疑神色越来越重,议论声也是越来越大,场面一时很有些哄乱。
那课税司大家伙不陌生,是国朝初年各地州府用来征收商税、管理商户的衙门;洪武时有四百余处,而现今却不过百余出头,加之又朝廷士林素来耻于言利,不与民争利,遵崇组训,这各处州府商税定额,不得增加,即便不考虑这物价的上涨和民生贸易的恢复,也实在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但人总是囿于习惯的,何况是如此宽松的大政莫非朝廷是要加征商税了在场的几乎所有购买时报的人,眼中都满是惊疑,他们或是家中有茶楼酒肆,或是豪商门人,无不与商事紧密相关,即便是官员门下,其门下亲朋故旧也难免营商的,今日的社论实在是事关重大呐。
阮大铖绞着双手,微微眯着双眼,看着眼前哄乱的人群,心中暗暗担忧起来,天子的心意他大致能猜到。
大明治国失之于宽,在这商税一事上更是如此,相较于疆域不足大明三分之一,人口也不过大明六成的前宋,商税竟是当今朝廷的十倍何况现今国朝两百年,这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而对这商户失之于宽,这些逐利之人,便会如这通奴一般,何事都干得出来
商户的惊疑他能猜出个几分,但若是天子执意要加强对商事的管理,哪怕税率不加,对此事,整个官场的反弹也是可以想见的,难免恶浪滔天。
毕竟虽说朝廷收取的税银不多,还动辄减免拖欠,但从中枢到州县,哪个官员不从这商户头上压榨分润而哪个吏员有没有经手过这等私下收取税银的事更不用说千里做官只为财的各位大老爷,谁的府中不经营些买卖还分文不用缴纳
这是在与整个官场为敌,即便现在通奴案悬而未决,宣府的大商人又被铲除一空,或许一时半会明面上反对的人不会太多,但暗中的反对的、使绊子的,迁延不作为的,也够朝廷喝一壶的了。
再往深处想,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即便身为天子,也难保不会被这万夫所指给反噬也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做出什么更加难测的勾当。
此时的日头已经渐渐升起,在兵部衙门前布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在阮大铖看来,这些已经在急速扩散的人群便如他听说过的飓风之眼一般,将会急速的蔓延到整个大明,不知掀起多大的风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