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李二干活去了”
屋外的叫喊和嘈杂,将迷迷糊糊躺在木板上的汉子给唤醒,他睁开双眼,望着空空如也的土墙,和摇摇欲坠的屋顶,不由得再次叹气,声音也不由有些烦躁:“我叫李进,别乱喊”虽然只是个未中秀才的童生,但总归还是有大名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嗤笑,李进也未再理会,起身随手搓了两把脸,将浆洗的发白褪色的儒衫取出,小心翼翼的穿上;去年大旱,而上个冬天又是奇冷无比,年仅三十的他,此时已经瘦得嶙峋了,但好在总算是熬过来了。
都说这今年日子要比往年好过不少,但是李进却觉得对自己来说丝毫没有变化,连他的大名,也渐渐不被人提起了,在这郓城县外的百户所之中,没有军籍,没有田地,没有家室的他,仿佛连名字也不配拥有了。
他的哥哥继承了他爹的军籍和田地,但说真的,他不羡慕他哥,洪武爷分下来给军户的田地,这么多年,早就被卫所的军官给占得差不多了,但是每年要交的粮食又不能减少,只能是去给百户家做工抵粮,剩下的一亩三分地的产出,大哥一家连吃的都不够,干重活的大哥也只能是实在扛不住时,才会一天吃两顿饭。
作为军户,虽是不用出丁役,但是也得交粮,在军籍的兵器、衣甲、马匹,还得自家制备,虽是这些年就没有出操过几次,但千户还是时不时要点验的,若是没有那就只得交钱给他,让他放过自家这装备不齐之罪了。
按理说,这饷银总是要有的,但这些年是越来越少了,百户说道是朝廷没银子了,大家伙都是将信将疑,谁让他家的吃穿用度反倒是越来越好了呢。
穷成这样,卫所里还能剩下的军户已经是十不存二了,逃亡的是一部分,去捉拿逃亡的又是一部分,反正大家伙逮着机会就不回来了;再者说想逃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千户手底下可是有着好些个家丁,更有那追到天涯海角的勾清,别到时连累了别人。
肚子止不住叫唤,看样子躺着扛饿的法子是不行了,叹了口气,李进收拾好出门,准备去附近的六家屯,里去混点吃食或者找点活干,那边最近倒是来了不少的烧香的,不时还会有人施点粥,最好是能挣点银子回来。
六家屯日子,倒是在一众的卫所、庄子里显得好过;这六家屯,本是山东郓城外一个普通的庄子,连名字都是因着庄子初建时,是六户人家,于是就直接叫做六家屯。
去岁辽饷没有加征了,让大家伙松了一口气;到了秋末,官府里长对丁税和田税的催收,似乎也没有往日紧了;又有那辽东大捷和四川的叛军被平定,一时间大家伙儿觉得莫不是大明中兴有望了,日子似乎也有了盼头。
庄子这几年倒是莫名显得兴旺,先是庄子东头,盖起了几栋大屋,来来往往的人也是多了,那劳什子徐鸿儒大善人,还时不时的分些粮食,帮人看病,这年节里,已经有不少乡人给徐大善人祈福。
但他李进也算是读过诗书之人,多少还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生活所迫,还得去讨些吃食才行。
收拾好出门,唤他的同伴许是被他吼了几句,并未等他,这好几里地,便得靠他自己慢慢走了;烈日当空,一路上也没有像样的走道,一脚深一脚浅的躲着那地上的烂泥,满是灰尘,正是农忙时节,道旁是不多的还在忙着拾掇田亩的汉子,李进有些羡慕,毕竟这年月,有田地的人,总还能混口饭吃。
而自己当年“天资聪颖”,读了几年书,却是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花了不少的束脩,实在是一无所得,既不能领到廪膳,又不能免除徭役,至于那些充当西席、讼棍之类的差事,也是被人瞧不上,真真是悔不当初
一路胡思乱想,等李进来到庄子里徐大户的门口时,已然是满身大汗,已经大户的门口已经有了好些人,见他来了不由调笑道:“哟,李二啥时候中进士呀”
本就热的李进,脸庞涨得通红,虽是腹中饥渴,但仍是圆瞪着双眼喝道:“知县老爷不也一样没有中进士”
“哈哈哈”他的反驳引来了一阵更大的嘲笑,先前再家门口呼喊他的汉子不由出声道:“知县田老爷虽说没有中进士,但总归是秀才出身,做过己任六房的吏员,因能力出众,还被天子召见过,你也配和他比”
“极是极是”在众人的“欢快”气氛中,李进的脸涨得愈红,但终是不再反驳,只暗暗生着闷气;众人见状也是慢慢不去取笑了,毕竟这每日都做的事情,难免乏味。
都眼巴巴望着大户的门庭,说是大户,不过这两年起来的,听说是烧香的,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但大家伙还是愿意到徐大户家来,不时还能混点粥喝。
李进抹了一把额头,今日的日头不小,走了这么些路,灌了些风,肚子反倒是没那么饿了,脑子有点晕晕乎乎,听着周围众人在那扯谈。
“听说这几天来了大人物呀。”
“嘁,烧香的能有啥大人物,还能有徐大善人的名头大”
“嘘你不要命了,啥话都敢说。”
眼见着越扯越没边,众人赶紧停下了话头,怕惹出事来,李进撇了撇嘴,他不烧香,再说这些烧香的对军户也隐隐有些排斥,但是听到有大人物来,他也是不禁留上了心。
咯吱一声,院门开的声音,一个很是面生的汉子,走出门来,倨傲的看着众人道:“要去城里找点乐子,谁去领路”一是此人没见过,二是大家伙等着说报酬,竟是没有人吱声,李进刚和众人拌嘴,此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抢着道:“我去,我去”实在是缓了一会,又饿了起来,众人投来恼怒的目光。
那汉子点点头,说:“领路吧,还得把人给带回来。”李进心头暗想,怕是要去娼门妓院了,瞧着应该是“大人物”的手下罢,不禁多留了个心眼,决定要和这人多混两天才好。
若是能进到宅院内的正堂,众人念叨的徐鸿儒,此时正襟危坐在客厅里,作为主人,他并没有坐在主座,那上面一个三十出头的白皙胖子;和徐鸿儒对坐另外一侧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看着像贩夫的北地汉子;徐鸿儒的身后站着一个模样和他有几分相似青年,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教主,这几日我和教中兄弟,已经商议妥当,咱们就在中秋月圆之夜,共举大事。”徐鸿儒热切对上首道,见无所动,又接着说:“到时咱们光大先师遗愿,教主您为这天下之主,朱家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如今士林、豪绅沸反盈天,这大好江山也该换人来坐了。”说罢低头拱手,神色恭敬,只是眼波流转。
“哈哈哈好”上首被称作教主的那位,这才起身,却差点一个趔趄,只见他肥大的手掌,热切的拍了拍徐鸿儒的肩膀,志得意满;“事成之后,徐师兄自然是首座大学士”
却没有看到低头的徐鸿儒眼中那浓浓的鄙夷目光,不过就是受了师父的余荫罢了,这闻香教,可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可不是你王好贤能够抹杀的,还什么首座大学士,都是些什么玩意
见心意达成,王好贤也不多停留,径自吩咐要去县城中玩耍,一早便吩咐下人安排人带路,现在更是急不可耐,兴致冲冲的去临幸县城中的女子去了;只留下徐鸿儒自己,亲信陈灿宇,弟弟徐和宇在正堂中。
“这王好贤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拿大”本就牛高马大的徐和宇,此时发怒,更是气势逼人;他前些年在边镇效力,受不了军中约束,这才回到山东,此时仍是一副武人模样。
“且由他,到时还不是谁家实力大,就以谁家为尊。”徐鸿儒淡淡道,他本名徐涌,师从闻香教创始人王森,王森被朝廷捕后,改名徐鸿儒,移居这六家屯继续广收教众,相机举事。
“本来要加收的辽饷,迟迟不见踪影;这一贯跋扈的藩王,现如今也是收敛了不少,本以为长此以往,我等怕是再无机会,”一旁的陈灿宇冷静道:“不过好在老祖保佑,去岁大旱,那小皇帝穷兵黩武,杀戮无穷,又利令智昏,居然要弄劳什子税课司,给商人加税,现在各地豪绅只怕都要按捺不住了”要知道他闻香教烧香,对于豪绅、地头蛇也是要恭敬有加的。
徐鸿儒点点头,山东因着靖难之争,把永乐皇帝给得罪狠了,定下的税额比其他省份要高出不少,又加上黄河肆虐,本是最容易举事的地方,本朝不就屡有白莲教在这里举事嘛,何况今次因着这税课司的事情,竟然有南面的势力在和自家暗中勾连,实在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我等苦心经营多年,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如今咱们好好蓄力,伺机而动”徐鸿儒猛然起身,振奋沉喝,陈灿宇轻轻点头,徐和宇却是兴奋不已,摩拳擦掌,几人的眼神中满是热切。
五月的山东,烈日当空,仿佛一点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