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九,立秋日。
虽是秋季,但还有一伏未过,天地间愈发干燥,烈日下的黄土地扬尘一片,东边的水泊和群山显得很是壮阔,十数艘大船靠着堤岸,岸上入眼满是灰黑色的纤夫、民壮和赤色将士们的身影,一座临时的营寨在紧锣密鼓的搭建着,不时有呼喝的号子声传来。
已经是出京后的半月有余,随御驾亲征的五千京营将士,从京城出发,由通州乘船,沿运河顺流而下,日行百里不止,不过两日便到天津卫;但运河过了天津卫,水流便转为南向北,虽说运河水流较为平缓,但船速也骤然减至每日六十里不足,足足半月才到这山东的安山湖。
安山湖,古时称蓼儿洼、大野泽、巨野泽、梁山泊,是话本水浒传中八百里水泊的所在,湖中有金山、昆山、土山、铁山等,大小近万顷,运河从中穿过后,水流便再次转为北向南,为运河重地。
湖边的一处缓坡上,朱由校一身甲胄,高踞于马上,除了腰中的尚方剑,其余已经与军中寻常校尉无二,被一阵骑士簇拥着,丝毫不显得突出,正举目凝神远眺。
他的皮肤已经由小麦色变作黝黑,比在京中更精瘦了些,但眸子中的精光却是愈盛,手背的青筋明显,显得力道十足,似乎这半月不到的行军是一场淬炼。
“此处离郓城县距离几何”半晌,青年天子回过头去,发问道。
“陛下,”被问到的骑士人看着瘦,胳膊的骨头却很是粗大,面相秀气,即使天天烈日之下,也较一般人白皙,闻言不由低头抱拳,咽了咽喉咙,片刻后方才回道:“止七十里出头。”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即便是被选做“亲卫”、又已经随侍半月,但与天子相处,仍旧是难掩心中激动。
青年天子闻言点点头,七十里,又是在这河道稀少、地势平坦的山东,只怕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乱匪便可至了,他眼睛微眯,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方才答话的骑士见状,欲言又止,沉吟半晌,终是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此处无险可守,何不再赶一日路,去那郓城县,待山东各处兵马汇合,再雄狮搏兔,一举剿灭教匪”
长长的一段话,似乎耗费他很多心神,骑士又低下头去,胸口起伏,显得愈发紧张;一语说完,周围的骑士却是暗吸冷气,这新兵蛋子卢象升真真是胆大包天呐。
即便平时天子确是“平易近人”,但你不过一小小的京营把总,便如此没有上下尊卑何况言语中还暗暗有规劝天子的意思他们凝神向天子看去,还隐隐将天子和说话的卢象升隔开,手也不由扶在了刀柄之上,似乎在等天子一怒,便要即刻将这忤逆之人拿下了。
烈日之下,气氛猛然冷凝。
朱由校闻言微微一愣,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向自己简拔的“武选状元”、亲卫把总,果然是个直肠子呐,不由失笑道:“建斗以为敌在何处”
卢象升闻言心头一松,方才冲动出口,此刻也是心中七上八下,就怕圣上不悦,但此刻天子问起,他不由抬头,满脸愕然,这不明摆着吗,今次的敌人便是南边的教匪、乱民呐:“陛下,乃巨野、嘉祥的乱匪”
朱由校笑着摇摇头,不指望对方能回答出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出京半月,但每日的消息却是不断。
及至今日,却仍旧不见苏州府、南直隶将作乱织工捉拿归案,南京大营的军兵也依旧逡巡不前,朝中官场暗流涌动更甚,乃至于那所谓的乱民背后,又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这些才是真正的敌人他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嘚嘚嘚
马蹄声传来,一众骑士纷纷回头列阵,扬尘中四卫营指挥梁慈策马而至,未及到,便在马上高呼道:“陛下,营寨已经搭好,可入营休整了。”
“好,”玄马上的天子举目四顾,点头回道:“我等先回营休整,再行计较。”
“陛下,”梁慈微微轻轻策马上前,靠向天子的玄马,而后方才低声道:“济宁州的军兵前日出城逃贼,却被贼众流民冲击,死伤数百,败退而归。”他的面色严肃,寻常乱匪碰上官兵大多一触而溃,但今次却是一而再的击败官兵,还夺取了城池,不同往常。
“哼”朱由校微微一顿,握住缰绳的手愈发用力,却是没有再说话,这大明天下的兵丁废弛,倒是在意料之中,不过在自己来之前,作为漕运重镇的军兵,一触即溃,莫不是表演给自己看的:“赵彦呢”
“巡抚正在济南府城调集军马,恐怕没有那么快倒是郓城县已经赶到,”梁慈的眼中含有忧虑,御驾一路疾行,山东巡抚赵彦召集军马只怕缓急之间,不能立马赶到了,虽说天子确有大图谋,但以身犯险真的值当
“回营”朱由校猛然高声喝道,就怕你们不来
“遵旨”
“驾”“驾”
百十骑同起,激起一阵更大的扬尘,往安山湖边的营寨而去。
而在距大明皇帝御驾亲征驻跸处,不过百二十里的巨野县城,已是闻香教教主的徐鸿儒,带着亲信会同各路“宾客”,一起来到了城北的校场中,此处地势平整宽阔,正适合演武操练。
闻香教等人已经在地势稍高的地方,搭好了大棚、摆上桌椅,而校场四周支着杆子,上面悬挂着血迹已干的头颅,又是天热,散发出一阵恶臭,引得蝇子乱飞。
校场中,烈日下,徐和宇和一干头目早就领着闻香教的各支力量,在空场上整齐列队。
徐鸿儒领着各路宾客来到了大棚之下,几十人的队伍却显得层次分明,他理所当然的被拱卫在中心位置,其余个人按照身份和辈分,从内到外没有一丝混淆。
懂行的人明白这是闻香教内的规矩立起来了,所有人都得按照徐鸿儒定下的上下尊卑排列,不能凭着实力和心性争竞,这几天来徐鸿儒已经撤了十余人的会主位置,被申斥的人更多,而那些王家的死忠,更是各种暴毙。
如此种种之下,教内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丝毫违拗,王家的例子可就摆在眼前,何况还打下了两个县,杀散了近千的官军眼看着声势愈发煊赫。
“诸位请看这就是本教的实力,”上了土台来到大棚下,徐鸿儒抬手一摆淡然说道,跟随众人顺着手势看过去,不由骚动一阵,之后都是安静下来。
校场中,千余名精壮分成几队整齐排列,前排百余人都是身着铁甲,拿着差不多同样制式的刀枪兵器,还有人背着弓箭。
这可真是了不得,这百余套铁甲看着就晃眼,明眼人还能看到更多,比如说这整齐的队列,这一定是经常操练,比如说差不多同样的刀枪兵器,这说明有家底存货,甚至有专门打造兵器的作坊大家,手里的壮勇私兵兵器,都是五花八门能拿件铁器就好,甚至还有木棍竹竿削尖烤过的,和眼前这威势怎么能比
至于这几十张弓更了不得了,想开弓射箭一定要苦练多年,还得有银钱置办耗费;这些弓手一定是专门练出来的,真要火并开打,几十名弓手一轮箭雨射过去什么乡勇营头也都垮了,何况战阵之前,竟然还有几门火炮
能来这边做客的都不是寻常角色,来的“宾客”之中,有实力强横的地方豪绅,又和闻香教过往甚密的“伙伴”,还有一些背景深厚的神秘人物。
都见过市面、甚至见过官兵操练,都有这样那样的联想,自己看到的那些乞丐兵丁,想想那些锈蚀破烂的兵器再,看看眼前这些精壮汉子立刻都有了比较,难怪能在前日又击溃了济宁州的军兵呐。
有了这些力量作为核心,再煽动起成千上万的忠心信众,加上这十数万以上的流民,什么城池拿不下来大明现在民不聊生,皇帝闹得渔民天怒人怨,又要在天下加收商税,虽说在在辽镇、在四川也打过胜仗,但在他们看来,就好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棚户轻轻一碰就要倒了。
而且闻香教教主徐鸿儒如此雄才大略,山东各处已经被他经营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能跟着博一次肯定会有大富贵
不在乡间安稳做士绅土豪享福,反倒冒着杀头的风险入闻香教做个会主,都是有野心不甘于现状的,一群中不少看着眼前的队列,除了被镇服之外,也还都有一种兴奋觉得可以博一次的兴奋
而那些神秘人物更是目光交错,似乎在轻声议论“今次大事可为”、“皇帝自己送上门”、“前些时日的投入不算打了水漂”之类,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徐鸿儒微微点头,对这种反应视而不见,只冲着身后摆了下手,他这一个动作做出,立刻有人举起一面旗帜摇动,只听得鼓声敲响,众人正诧异间,下面千余人齐齐一声大喝,当真是声震如雷。
“杀”
这齐声大喊让土台大棚下的很多宾客,吓了一大跳定力不足的甚至直接坐到了地上,能站着的也是脸色苍白呼吸不匀,徐鸿儒却在那边站的稳当,这个套路大家当然明白,是那和杀鸡儆猴也差不多,但这齐声呼喊的威势,也的确惊人。
不管众人作何想,下面的演武已经开始,闻香教的各队精锐摆出队形进攻抵挡,都是极有章法的模样,正在观看操练的一干人虽说大都看不太懂,可也能看出些门道,知道这等有约束的军阵队伍,和自家手下那种一窝蜂进退的乌合之众,比起来实在要强出太多太多。
而那不知来历的神秘人物中,有两个身材魁梧的相视一眼,满是震惊,这只怕便有一般营头战兵的实力了
嘚隆嘚隆嘚隆
“宾客”们的眼中的惊讶还未褪去,猛然感到地面一阵震动,好些人已经面色发白,只有几个也自称是地方乡绅,却明显雄壮的人,眼神一凝,举目往北面看去。
此时北门洞开,数百骑兵如洪流一般,冲入校场留出的空地,激起股股扬尘,他们手中的兵刃不一,但大都凶神恶煞,气势煊天。
竟是骑兵
寻常养骑兵的花费是步兵的数倍不止,而耗费的时间更是十倍,即便在马贼中,骑兵的待遇也远远好过步卒,只因为他们的战力和速度值当谁曾想这闻香教中竟有如此之众的骑队
徐鸿儒方才满意的点点头。
在场的众人,除了自家的亲信,便是各地有实力结寨自保的乡绅,以及寻常便和自家有往来的豪强,但今日不管背后是何等人物,见到自己麾下的雄兵,脚下的城池,以及挂在杆上的朝廷狗官的头颅,谁敢不服
“诸位,这并不是本教的家底本钱,在兖州府还有近千能战之士,在青州府和济南府还有马队,东昌府也需要精锐镇守今天能给大家看的,不过是就近方便调来的而已。”徐鸿儒依旧淡然。
听完他的介绍后,众人不管心中何想,但神色更是敬服,都已经是杀头造反的买卖而来,还有能隐藏实力的说法但眼前的力量已经让人震撼,何况这县城附近还蚁聚着十数万不止的流民,这又是何等的力量
而那一向乖张的皇帝,居然劳什子御驾亲征,看来大事真的可图。
“大明小皇帝逆天而行,竟来山东倒行逆施,实在是本教之大幸事”一时间,徐鸿儒也是豪气干云,今次便要活捉了皇帝,生祭弥勒
“教尊上应天命,这才有这么多的虎狼精锐效忠本教大兴有望”
“教尊主持本教当真是本教的大福分也是属下们的大福气愿教尊长生万年带属下们入那人间极乐之境
”立刻有那读过书的会主开始颂扬,众人见状也是齐齐跟上。
“弥勒降生”
而就在此时,校场中也传来一阵亢奋的叫喊,志得意满的徐鸿儒将众人的神情收在眼底,知道已经达到了效果。
他的目光不由飘向北面,那里有个毛豆没有长齐的小皇帝,自寻死路而来,而自己又得到了那么多的支持,而且隐隐的,他知晓背后怕是有大名朝廷内部的权贵,想把自己当刀,但方今天下,谁为刀俎,可得两说呐
阳光下的城池,黄尘漫天,中间传来阵阵呼喝,便如一群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