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的呼啸声单调而乏味,晚高峰已近结束,可是车厢里依旧人满为患。晚归的人们几乎油尽灯枯,如失魂落魄的人偶,脸上写满疲惫二字,早上还光鲜靓丽的衣服,如浸了油的纸,皱成一团。天气越来越热,人们好不容易才逃离蒸笼,又躲进烤箱,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油脂麻花的光亮,如被刷了油的面点。只有恋爱中的年轻人让人耳目一新,他们显然经过刻意的修饰,如刚开张的脂粉铺,那女孩子粉扑扑的小脸,红嘟嘟的嘴唇,颜色艳丽如初。叶冬挤在人群里,刺鼻的体味弥漫在整个车厢中,隔壁站着的男人嘴里喷出了浓重的烟臭味,更让他几欲作呕,随着车厢的晃动,他像是招财猫一样,重复着单调的机械运动,这让他很不适应。他只好挺胸收腹,微微踮起脚尖,用手牢牢地握住把杆,让自己整个人挺拔起来。他的眼睛也不敢乱看,因为只要朝任何一个方向轻微转动一个角度,就不可避免直面一张油腻的人脸,这实在是恐怖的事。其实,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想法,所以很多人拿出手机,一边消磨时间,一边躲避这种亲密的接触。一位姑娘吸引了叶冬的注意,那姑娘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职业装,一手扶着把杆,肩头挎着包,另一只手里端着手机,正聚精会神地阅读,她时不时扭回头,用两道寒光狠狠地射向身后,这让叶冬也对她的身后产生了好奇。他微微侧头望去,原来那姑娘的身后站着一位微肿的中年人,面包脸,一脸的粉刺,皮肤白的像婴儿的屁股蛋,好像煮熟的鸡蛋变质长出霉点。他带着厚厚的银边眼镜,眉毛稀疏得只剩下淡淡一抹,有其势而无其实,这人弓肩塌背,身体轮廓已不分明,大脑袋好像直接焊接在躯干上,活像孩子们冬天堆起的雪人。他的衣着很光鲜,本该是位体面人,可是他站在那姑娘的身后,如一块橡皮糖,紧贴在一起。叶冬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心中的怒火似乎被浇上了滚油,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男人爱慕女人本无可厚非,但即便两情相悦,也得择时择地,何况眼前的事纯属耍流氓,和爱没有半点关系!叶冬决定行侠仗义一回,教训教训那人。他艰难地朝那个姑娘的身边挤了过去,在姑娘的侧后方站定,这引来了周围人的强烈不满。那位中年人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有所收敛。叶冬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时机,就好像是一只狩猎的猛兽,在出击前的一刻,压低身子,蹑足潜踪,蓄势待发。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年人再次放松了警惕,又开始风摆杨柳起来,姑娘回头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但是碍于情面,她不好开口,只得含羞忍辱。叶冬看了个满眼,择时不如撞日,他突然借助车身晃动的惯性,攒足全身力气,肩膀一低,撞了过去。大面包脸被撞得一个趔趄,身体朝一侧倒了过去,幸亏周围人的密度极大,救了他,否则非摔一个大跟头不可。周围的人骂声四起,“你怎么回事?长不长眼睛!”此人形迹可疑,已在人民群众的监控之下,早有人借题发挥。面包脸愤怒地瞪着叶冬,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干什么撞我,你有病吧?”叶冬很礼貌地回答:“对不起,闪了你的腰了!只怪你的马步扎得不稳!”面包脸嘟嘟囔囔地不依不饶,叶冬也不接话,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面包脸显然已没了心情再蜜里调油,一脸不高兴地朝车门挤去。眼看就要进站,列车开始刹车,强大的惯性让人群产生了倾斜,机会又来了。就在每个人都尽力稳住身形的时候,叶冬又卯足力气,肩膀一低,再次撞了过去。这次没有人来得及救他,面包脸刚喷出一句国骂,便摔了出去,并且带倒了好几个人。周围的人不干了,朝他吼,“你干什么呢,怎么不抓住栏杆。”面包脸也怒了,“是他妈的他撞我的!”说着,他站起身,朝叶冬冲了过来。叶冬面无表情,大声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撞的正是你,因为你天生长了一副软骨头!你想怎么着?”周围的人以为要打架,哗啦一声散开,清场、准备观战。面包脸一看真要撕扯起来,在充分评估了自己的身体条件和年纪后作出了妥协,气势一下子就泄了。他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那眼神歹毒到见血封喉的地步。恰好此时,车厢的门打开了,面包脸暗骂一句:“妈妈滴,儿子打老子,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他虽然灰溜溜地下了车,但自轻自贱之际,已然找回自尊。随着他的离开,正义终于回到了人间,旁边的一位大姐大声地嘀咕起来,那声音简直像播报新闻联播一样字正腔圆,“看他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刚才他挤来挤去,老朝人家姑娘身上靠,活该!这种人就欠揍!小伙子,你干得好,我们都支持你!”姑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叶冬,满含感激地点了点头。叶冬嘴角一咧,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但心中并不开心。他不是想学雷锋,只是想找个机会打一架,其卑鄙用心更令他自惭形秽,他连忙地挤到车厢的另一边。车厢里恢复了平静,单调的呼啸声再次成为主旋律。叶冬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自嘲般的笑笑,惹得周围的人都很诧异地望着他,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的铃声响起,这大出他的意料,也着实让他很兴奋。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等了几秒钟才接通手机,他没敢出声,只是静静地倾听。可手机那头也没人说话,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分钟,漫长的一分钟,随即手机发出嘟嘟的忙音,对方挂断了电话。叶冬失望透顶,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坏了事,但是对方的举动说明这个电话很重要,换言之,打电话的人肯定有问题。电话号码是叶冬所不熟悉的,他不得不好奇,于是他回拨了这个号码,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北京饭店的总机。
叶冬下了车,神情木然地随着人流出了站,又随着人流汇集到街上的人海里,他感到形单影只。此时此刻,华灯初上,月儿已残,高挂天边,天空中只有一两点星光随夜风摇曳,显得那么落寞。如此风月,离愁更甚。何况这不是离愁,是摘心摘肺的牵挂,是翻肠搅肚的思念,是锥心蚀骨般的疼痛~~~叶冬想到父亲,想到二十多年厮守的时光,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他坐在长安街的路边,望着疾驶而过的车辆,心绪纷乱得容不下一个念头。他的脑子里像演电影一样,时光中的每个美好瞬间不停地回闪,而画面最后都定格在父亲那张消瘦而苍白的面颊上。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疑问,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一次又一次地把父亲的脸扭曲变形,直到面目全非。叶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父亲,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的那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草草地吃了包泡面后,就打开了电脑,加入好友圈,安然早就等在那里。看到他上线,屏幕上立刻刷上了满屏的字。“你去哪了?怎么快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你还好吗?”叶冬略一犹豫,便十指飞动,这手漂亮的盲打实为不务正业的见证。“我还好,现在在北京。”就在叶冬发出这句话的同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问号,显然这个回答大出安然的意料。“你怎么回国了,出什么事了?”“我父亲出了点事,我这次回国暂时不打算走了。”屏幕上是久久地空白,随后,又是一串字闪了出来,“叶叔叔怎么了?你愿意说吗?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叶冬也陷入沉思,他无法说清楚现状。过了十多分钟,他才又开始打字,“我想找到罗烈!你可以帮我联系上吗?”安然马上就给了回复,“简单,我有他的手机号码,发给你,我怎么联系你?”叶冬输入了父亲的手机号码。安然又说:“我现在在上海出差,等我回北京,再约你,你可不许不来!”叶冬爽快地答应,“一言为定,我先下线了。”安然显然被叶冬扰乱了心绪,欲速而不达,以致于错字连篇,她见叶冬情绪低落,只好恋恋不舍地告别。
叶冬关上电脑,又关上台灯,摸黑坐在写字台前。他怕有任何一点干扰,心里暗自盘算。其实这整件事情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焦点——就是当天和父亲喝酒的那个人是谁,找到了这个人就能够知道很多内情。当然也有可能,父亲的失踪就是这个人所为。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答案难以确定,显然绝非老刘,那是一位习惯了声色犬马的浪荡顽主,他绝不会是父亲的挚友。会不会是罗烈呢?说不好。叶冬发觉,这些年他光顾着自己的学业,几乎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现在看来,父亲于他而言,已经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觉得这是一个身为人子的不孝。想到这里,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罗烈,好好问问他。冲动就是这样,就像瓶子中的妖怪,一旦放出来,就会难以遏制。叶冬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但他还是拧亮了台灯,抓起电话,拨通了罗烈的号码。铃声响过三遍之后就被接通,“喂,您好,请问您找谁?”电话那头传来了洪亮的男声。“你是罗烈吗?我是叶冬,你的初中同学,你还记得吗?”“叶冬?!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美国留学呢吗?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是我管安然要的,问你个事?你认识我父亲吗?”“认识啊,我和你父亲经常一起下棋。”叶冬激动地浑身颤抖,似乎又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忙连声说:“我想见见你,就现在,可以吗?”罗烈也很激动,声音里带着颤音,“好啊,我在备课,反正也睡不着,咱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见面地点约在玉泉路铁道兵大院门口的上岛咖啡。这里离罗烈的家很近,出门走不了几步就到。但是叶冬还是先于对方到达。街上冷清清的,别说行人,连过往的车辆都不是很多。上岛咖啡里却门庭若市。主要由两种人组成,一种是谈生意的,多半是蝇营狗苟的勾当,见不得光,桌子下面的交易必须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密谈;还有一种是吹大牛的,海阔天空,云苫雾罩~~~反正不到凌晨两三点,他们是不会偃旗息鼓的。罗烈刚一进门,叶冬就认出了他。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中等身材,鼻直口正,一副忠厚相,无框的眼镜更衬托出书生意气。叶冬朝他招手,罗烈一眼就看到,快步走了过来,二话没说,两个人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叶冬强颜欢笑,拉他坐下,打开了话匣子,“没变,还和当初一样,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结婚了吗?”罗烈兴奋地喘着粗气,半天才平复下来,一连声地回答道:“真不敢相信,终于见到你了。我现在当老师,教历史,还没结婚。你过得怎么样?”叶冬笑了,没有回答罗烈的问题,顺口说:“当老师,还是历史老师,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当年教咱们历史的那位高老师吗?当年,他把课本往桌子上一摔,大声说,‘用你们的眼睛自己去看吧!’那个帅劲儿。我到今天还记得,想不到你成为他那样的人,我喜欢。”“什么高老师,你记错了,他不姓高。”罗烈反驳着。“爱姓什么姓什么,反正是个带劲儿的人。”罗烈点头表示赞同,又关切地问:“你父亲还好吧,好久没见到他了。和我说说你吧,你怎么回事,听安然说,你在美国留学,怎么就回来了?”叶冬听到罗烈的问话,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缓缓地开口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我父亲,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和他是棋友,特意来问问你关于他的事?”罗烈满脸疑惑的表情,反问:“叶叔叔怎么了?”“失踪了,已经是第十三天,不,是第十四天了。”罗烈惊讶地叫出声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合不拢。叶冬接着说:“是这样的,我是接到我姑姑的电话才回国的,家里乱七八糟,父亲不辞而别,现在还说不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绑架的,总之,手机关机,一点音讯都没有。已经报了案,但是警察那里也无能为力。我只好先把学业放到一边,自己来查找。”
听完叶冬的叙述,罗烈不住地皱眉摇头,语气也低沉了许多,轻声地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我慢慢地和你说。我对叶叔叔以前就有点印象,小时候,我不是常到你家去玩吗?我是一名历史老师,一年前开始对战国简产生了兴趣,特别是简帛上的古文——鸟虫书,痴迷不已,可是这些东西轻易见不着,除了那些盗墓的土夫子和倒卖文物的贩子,对我这个历史老师来说,难于上青天。我只能跑到文玩市场上找些秦代的小篆之类的东西过过眼瘾。正好有一天,我在古玩城闲逛,碰到了叶叔叔。当时,他正陪着几个外地人淘货,他们在看重器,那些是商家平时都不敢摆出来的东西,上面有錾刻的金籀文。我自然也凑了过去,看着面熟,一问才知道就是你父亲。后来,叶叔叔告诉我,那件重器是赝品,这里是不会有人敢卖真货的。他又问了我的情况。最后笑着答应我,说有机会一定让我见识见识战国简、帛书,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后来我发现,叶叔叔喜欢下棋,正巧我也偏爱此道,所以经常一起摆几盘。不过严格来说,我的水平和叶叔叔相差太远,胜率不足一成,因此,我心悦诚服地对叶叔叔执弟子礼,实不敢妄称棋友。除了下棋之外,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间是交流文物、历史方面的知识。”叶冬接着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是什么时候?”“二十多天前吧,具体哪一天我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叶叔叔的心情不错。我还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
叶冬他们的谈话告了一个段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还是罗烈率先打破沉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叶叔叔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叶冬接言,“你说说看。”“叶叔叔最近这半年来一直在研究元史、明史,他不止一次的和我谈起傅斯年先生的《夷夏东西说》,说汉人的江山坐得辛苦,崖山之战以后元气大伤。他谈起明成祖朱棣、姚广孝,还有郑和。有一次竟然提到了孟席斯,就是写《1421中国发现世界》的那位作者。”叶冬打断了他的讲述,好奇地问:“这是一本什么书?提到这位作者怎么了,好像很奇怪似的?”“当然,”罗烈接着说,“孟席斯这个人是一位退役的英国海军军官,现在算是时尚小说的作家。他的书很为正统史学界不耻,被认为是一种历史篡改。他广收杂家野史见闻,以见其博,一方面打着澄清历史的旗号,另一方面却大肆兜售自己的冥想臆造,混淆大众的视听。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照此发展下去,若干年后,他的猜想也许又被一知半解的后人引用,就变成所谓的历史真相。”叶冬点着头,认真地倾听,罗烈轻嗽了一下嗓子接着说道:“加文·孟席斯写的那本书正是解读郑和船队下西洋事件的,书中对郑和船队的环球航行进行了大胆的假设,间接否定了欧洲大航海时代的伟大发现。叶叔叔应该已经读过这本书,他好像对郑和等人从公元1403年到公元1433年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和我讲过,郑和原本信仰***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道衍和尚,姚广孝却执意让他遁入沙门,赐法名‘福吉祥’,此举表面看来是差强人意,但细思之下用意深远,好像西方人惟有经过洗礼才能改变信仰,重新做人一般。姚广孝可谓用心良苦,按照叶叔叔的原话来说,‘此人行事诡秘,常有惊人之举,令人难以揣度,他胁迫郑和皈依三宝,必有国事、大事相托。’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国事、大事,值得这些人如此煞费苦心?叶叔叔猜测,以道衍之为人,财富名利难入他的法眼,必和信仰有关。可道衍虽然名为佛门弟子、皈依三宝,可是他所精研的却是帝王之术、阴阳之术,这同样令人费解。姚广孝师从姑苏白鹤观的道士席应真,此人精研《易》,博通三教,是一位槛外奇人。姚广孝深受其影响,最终也成为了他那样的人。按照《姑苏志》的记载来说,席应真并非姚广孝的蒙师,他们二人相遇的时候,姚广孝已经27岁,在苏州妙智庵出家;而席应真已到耳顺之年,此时,他已经入主相城灵应宫。这二人应该算得上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在这一历史时期,姚广孝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并且矢志不渝。可惜关于席应真的历史记录太少,特别是他入主灵应宫以后的事。据《灵应碑》篆书记载,此道观为宋人赵志清始建,原名‘灵应道观’,后经元代道士苏斗南改造,才开始称为‘灵应宫’。但这些只言片语,令人无法弄清楚席应真的师承来历,自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伟大的抱负。我当时就问,这个真的很重要吗?叶叔叔回答说,‘当然很重要。历史本来就是一团乱麻,不辨不明,不抽丝剥茧,怎么看得清楚。想当今后辈,还把岭南的神祇盘古作为开辟的祖先,这岂不是笑谈。’叶叔叔还提到《永乐大典》是在公元1403年开始编纂的,除了解缙担任总编纂之外,姚广孝作为监修也参与其中。《永乐大典》于1408年编修完成;而之后的1411年,姚广孝心血来潮,随同郑和船队南下西洋,这是郑和船队的第三次远航。令人值得深思的是——姚广孝是1335年生人,这一年他已经是七十六岁的高龄了,本该颐享天年、荣归故里,而他却老骥伏枥,乘槎泛海,这一切绝非历史偶然,必为人谋,另有隐情!至于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叶叔叔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叶冬从没有听到父亲讲过这些,罗烈和老刘的叙述给他开启了一扇广大的神秘之门,令他神往,也懊丧,同时更加思念父亲,他不由得问道:“是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罗烈盯着桌子上的茶杯,喃喃自语道:“事出反常者为妖!叶叔叔绝不会不辞而别!”叶冬突然想到了那封邮件,激动地说:“我父亲失踪的时候,家里收到过一封邮件,里面是一张地图的照片,我找人看过,说是《天下全舆总图》,也就是《天下诸番识贡图》的摹本,好像也提到过1418年这个时间段。”罗烈听罢,眼前一亮,坐直了身子。
第二天中午,确切地说应该是叶冬和罗烈初会的当天中午。罗烈终于看到了叶冬提到的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这几个月他曾经看到过无数次,也苦思冥想过无数次。在这幅地图上清晰地描绘出亚洲、欧洲、非洲的全貌,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还有澳洲大陆、美洲大陆和南极洲的存在。罗烈点了点头,对叶冬讲:“就是这幅地图——《天下全舆总图》,据说绘制于清乾隆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763年,它的参考图就是《天下诸番识贡图》,照片里的地图在2001年出现在上海东台路古玩市场,后来被一位刘姓爱好者收为己有。叶叔叔要这幅地图没什么用,网上到处都是,而且此图疑点颇多,很可能是当代赝品。我认为叶叔叔根本不会对这幅地图产生兴趣。”叶冬心里暖融融的,这对他既是一种嘲讽,也是一种激励,他希望听到别人这样评价父亲,以坚定自己对父亲二十几年来的认知;同时,他也感到了惭愧,为自己对父亲的不信任而自责。罗烈四下看了看,选了一块干净地方,示意他坐下讲话。叶冬这才注意到,这里是校园里芬芳迷人的一座小花园,花坛中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红的像火,白的像雪,粉的雍容,黄的婀娜,紫的典雅~~~那绿草已经铺满地面,散发出淡淡的泥土芬芳。花的四周由绿树围绕、掩映,矮的是碧桃、榆叶梅,高的是丁香、海棠,迎春花早已开败,但喇叭花每日都绽放,一次次迎着朝阳重生。花园的北边是礼堂的南墙,花园的南边是一排红砖瓦房,长长的回廊从花园的一侧向西延展,绕过花园另一侧的篮球场,最后隐没于一片绿树丛中。好大的一片校园啊~~~~~~叶冬没有心思看百花斗艳,也没有心情回忆童年时光,依旧安静地听罗烈讲,“如果按照你的描述,叶叔叔绝不是自己离家出走。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很重要,虽然说这幅地图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是咱们也不能放过这条线索。你有什么计划,有没有一个章程,我可以请假陪你。你父亲也是我的尊长,我不能袖手旁观!”叶冬听到罗烈的话,心头一热,伸出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没有什么计划,一是等一个朋友的电话,如果找到了寄件人,就去南京看看;另一个关键是寻找当天和我父亲一起喝酒的人,这个还得靠走访他的朋友帮忙;另外就是每天去派出所听听消息,空闲的时候看看书,否则你们说的这些东西,我一窍不通啊。”罗烈又和叶冬闲聊了几句,二人才分手告别。
一连过了三天,叶冬每天早上九点,必到派出所去报到,可是每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主事的小分头除了表示同情之外,渐渐对叶冬产生了腻烦的心理。一来二去,他的脸色再不好看,语气也逐渐生硬。小分头心里暗骂——“哎,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懂事!”叶冬早看破他的心思,却故意装傻充愣,他下定决心,以后干脆不来。可是决心好下,事情难办。三天来,老刘音信全无;而罗烈也仅能不痛不痒的声援,看来这样下去,绝非万全之策。叶冬心里干着急,嘴里起了一溜的火泡儿,可是只能两手攥空拳,憋着一身的力气使不出来。叶冬之苦恼在于没有了方向,他现在才弄明白为什么家里始终贴着那幅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海报,这有多么重要。像自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纯属听凭命运摆布。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北京饭店的电话。自从那天开始,这个号码几乎每天一个电话,可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说话,好像诚心较劲。叶冬也拧上了,抱定僵持到底的决心。其实,他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坏了事,再无挽回的余地。现在这样挺好,只要对方还打,就说明对方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还有机会,至于以后怎么办,那只能听之任之了。叶冬举着手机,一边往回走,一边侧耳倾听,依旧没有声音,估摸着时间大约快到了,每次也没有超过一分钟,不过这回电话没有挂断。叶冬疑惑地停住脚步,愣在原地。“喂?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温柔而富有质感,但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微微有些颤抖。叶冬懵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听电话那头接着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拿着他的手机?”听得出来声音中的温柔消失了,有愤怒,还有不解。叶冬被吓住了,嚅嗫地答道:“我是叶冬,叶文命是我父亲,你是要找他吗?”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许久许久,那个女人才又开始说话,“噢,你是叶冬啊,我要找你父亲。”叶冬最怕别人这么说,一听到别人提到父亲两字,他的心就会变得冰凉。他颤声回答道:“我父亲失踪了,今天是第十六天。”接着就是沉默,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可能是心碎的声音。那女人显然也受到了打击,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在哪,原地别动,我去接你!”叶冬说出了地址,而后挂断了电话。他每天都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他自己总结为灵魂出窍,心里空落落的,手足无措,心肝就像挂了一个秤砣,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似乎不到痛断肝肠的地步绝不罢休。这几天来,他学会了抽烟,特地买了一个带骷髅头的ZIPPO打火机,骷髅头的磨砂面和手掌的皮肤摩擦,让他产生一种平和的感觉,就像老和尚心绪烦乱,难以入定的时候,不停地转念珠一样。打火机的表面是冰冷的、潮湿的,但是它的里面有火石和棉芯,只要轻轻一触,就会擦出火花,叶冬多么盼望,那投入湖心的石块,那擦出火花的触碰,早点到来。这个陌生女人的来电给他带来了希望,难道这就是他所期盼的转机吗?叶冬叼着烟,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一辆辆过往的汽车呼啸而过,带走烟尘,好像时间都凝固下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驱赶着他身上的阴寒,驱赶着他心里的阴霾~~~但是旧愁才去,新愁又来。叶冬仿佛回到了他的初中时代,那时,他正值青春期,也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把旷课当成家常便饭。父亲没有打他、骂他,反而带着他去西四包子铺吃包子,然后一人一根冰棍,坐在马路对面音像书店前面的栏杆上,看风景,聊心事,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融融的,叶冬真希望扭过头就能看到父亲的脸,他多么希望能回到那一刻。
吱——,一声急刹车,一辆路虎揽胜停在了叶冬的脚边。车门一开,叶冬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女人的脚,黑丝袜,款式新颖的黑皮鞋,紧接着就是宽大的裙边一展,一位风姿卓绝的中年美妇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肩上围着猩猩红的大丝巾,和黑色的衣裙形成鲜明的反差,衬托出整个人不凡的气质。那女人脸上的皮肤洁白细嫩,像是新买的瓷砖,挂着釉面,光彩照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顾盼生辉。一头青丝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支晶莹碧绿的发簪别了起来,她的脖颈细长挺直,佩戴着项链,耳朵上挂着一副亮晶晶的嵌钻耳坠,一副雍容华贵的仪态。不过别仔细看,虽然表面上玉雕粉琢一般,但是鼻凹、鬓角、眼角处,怎么也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女人轻声地问:“你是叶冬吗?”叶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点了点头。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把他让进了汽车。叶冬还真有点不适应,虽然这个女人几乎可以叫阿姨了,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并肩而坐,大为尴尬,他只好欠身朝外侧蹭了蹭。二人上车坐定,司机一踩油门,路虎揽胜呼的一声就冲了出去,这让车里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推背感。是不是有钱人都这么任性妄为,都要把汽车开出飞机的感觉来,叶冬不由得心里一阵反感。
汽车在环路上飞奔,叶冬向着窗外眺望,路虎走了一段三环,又拐到长安街上,车速被迫降了下来。那个女人半转着身,盯着叶冬看,叶冬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有点瘆人,只得装作醉心于窗外的街景,不曾察觉。最终,那女人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是立冬那天生的,而且知道你生的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还知道你爸爸自从有了你,就没有离开过你半步,对吧?”叶冬转过头,看着这个女人点了点头,而后又转向窗外。“我叫涂珊珊,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在美国定居很多年了,这次回来是打算在国内投资,把生意转到国内来,我一直想请你爸爸来帮我做事,可是他没有答应。”叶冬再次转过头,用力地点了点,而后又望向窗外。“再找到你爸爸之前,你就跟着我,我做你的临时监护人,你同意吗?”叶冬的头都没有回,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吧,咱们先不说这些,我带你先去洗个澡,再去买衣服,吃饭,而后咱们再商量办法。对了,你可以叫我涂阿姨!”叶冬不信任这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太香了,太美了,太有钱了,和父亲不是一路人,怎么会是朋友呢?他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他深知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父亲深爱着母亲,尽管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但是在父亲的世界里,她永远和他们在一起。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高贵美艳,却有几分狐媚,言语之中,似乎和父亲关系亲密,这让叶冬更加不耻,他想起了红颜祸水这个词,不觉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抗拒。
汽车穿过了天安门广场,没多远便拐进了北京饭店。路虎刚停稳,司机立刻跳下车,毕恭毕敬地跑到涂珊珊的一侧,一手打开门,一手遮挡着车门的上沿。叶冬哭笑不得,一把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绕过车身,这才看清那位司机的全貌。那人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衬衣,黑领带,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本来刀条脸就一窄条,配上这幅大墨镜,简直快成口罩了,面目被遮挡地严严实实。他身材高大,叶冬自己就有一米八八,那个司机比叶冬还要高出一头,别看他脑袋小脖子细,但宽大的西装一点也遮挡不住他健壮的身材,一眼看上去更像是一名保镖。涂珊珊一边往里走,一边交代叶冬:“你的房间我已经订好了,陈悔会带你去的。噢,对了,他叫陈悔,是我的司机~~~”她边说边朝着司机呶了呶嘴。叶冬点了点头,陈悔也摘下墨镜,嘴角轻轻地抽搐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算是致意,但是,他脸部表情僵硬,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叶冬用抗议的语气打断了涂珊珊的话,“我天天洗澡,也不需要买衣服,更不会住在这里,我只想和您聊一聊我父亲的事。可以吗?”涂珊珊一愣,随即点点头,“好啊。”说完转身继续朝里面走去,她的皮鞋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这是一套富丽堂皇的套间,整个房间规矩方正,高大明亮,装修和家具陈设古色古香,相得益彰;外间是一间会客室,宽大的沙发围在三面,中间是一张红木的茶几,各类茶具一应俱全;沙发的一侧是观景窗,窗户分为两扇,都镶嵌着一通到底的玻璃,几乎占据了整个一面墙,通透性极好,如果天气晴朗,没有雾霾,整个紫禁皇城会尽收眼底;里面是卧室,也装饰的古朴典雅。看得出来,这是一家够品味的酒店,也看得出来,这里的新主人也是一个不俗的人,一切后来的点缀,更透出画龙点睛的妙笔。按照旧礼来讲,这里毕竟算是闺房,叶冬不敢张望,更不敢肆无忌惮地去参观,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打火机。涂珊珊在里间屋转来转去,听声音里间也很大,而且还不止一个房间。“哎,叶冬啊,你可以吸烟,我这里是允许吸烟的!”听到她这么说,叶冬才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事来做。过了足足有一刻钟,涂珊珊才走了出来,人也焕然一新,而且还补了妆。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运动裤,白色的旅游鞋,年纪一下子和叶冬拉近了不少。叶冬尴尬地问到:“涂、涂阿姨,您能给我讲讲我父亲的事吗?还有这个手机号码您是怎么得到的?”涂珊珊和蔼地望着他,说:“叶冬,我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你早不记得了,你和你爸爸长得不太像,可能更像你的妈妈。你想知道你爸爸哪方面的事,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请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