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川平静地看着魔尊,似乎并未因其的突然到来而慌乱。然而,道衍真君却清晰地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体在一瞬之间有些颤抖,而下一刻,又被身体主人强行压制下来。
道衍真君抱着少年的手微微紧了紧,却又马上放松。他相信姬临川有能力面对眼前这个人,而且,这也是其所必须要面对的。
魔尊面上神色悲戚,眼中含着期盼和乞求之色,还有深刻而挥之不去的缱绻深情,手上凌乱伤痕处处,玄色衣物之上亦是血迹斑斑。
姬临川的目光却落在他手中那柄断裂的魔剑上,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堪回首的画面,最后却凝固在最开始时,他在魔宫中醒来,对上魔尊那居高临下仿若看待玩物的目光时的场景,与此刻眼前这个看似狼狈可怜的痴情人的目光重合。
魔尊在乞求着他的回应和谅解。
姬临川忽然觉得可笑,他实在不明白,一直没有把他当做人来对待的魔尊,缘何在那场雷劫之后,态度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甚至还在乞求于他。
但是,他不屑于、也不相信这样的乞求。
历经千般磨难,他终于从魔域逃离,魔尊却一路寻至此处,还摆出这样一幅表情给他看,不过是想将他再次囚禁回那个黑暗无比的深渊之中罢了。
魔尊是他这一世,遇到过的最大劫难。
如何原谅?
不可原谅!
他早已不是魔尊手中那柄魔剑,不是一个可以肆意□□的玩物,一把随意操纵的兵器,而是一个能够行走于这世间、得到最起码尊重的人。
他不应对那些受过的折磨和痛苦感到恐惧,而应竭尽所能将之克服。
他也不应还对眼前这个人生出本能的畏惧,因为终有一日,他会将其斩于剑下。
“临川……”魔尊喃喃念叨着,声音有些颤抖,表情是姬临川从未见过的忐忑与失措。
姬临川拳头紧握。
在他的记忆之中,尤其在他被封禁记忆作为离渊存在的那几年里,魔尊向来喜怒不定残忍暴戾。
其会在高兴时抱着他轻声调笑,也会在下一刻直接翻脸将他压在身下揉躏折磨。
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同情心这种东西存在的,更何况于愧疚。
魔尊绝不会露出这种仿若乞求的表情。
姬临川实在太过了解魔尊的性情。
在被迫顺从和揣测之中将这个人了解透彻,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极为清楚,魔尊做事一向不择手段。
为达目的,魔尊可以伤害一切无关之人,亦从不会做无用之功。如今一时的示弱,不过是其要将他重新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手段。
姬临川这般想着,忽而感觉到一阵温和灵气从背脊上传来。
他抬头一看,便见道衍真君正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语气之中有些许安抚意味:“为师一直在。”
所以别怕,一切有我。
姬临川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他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但在有记忆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由道衍真君一手带大的。他亲近师尊,而师尊于他,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若说这世界上,有谁还会令他产生依赖心理,恐怕便唯有道衍真君。
他实在不应该去厌恶道衍真君的碰触。
他与魔尊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为师尊,却一直只是引导他,照顾他,尊重他的意愿,而从不会作出强迫之举。
魔尊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少年没有理会他的话语,而是主动伸手怀抱住道衍真君的腰身,面上流露出些许可以称之为安心的神色。
道衍真君摸头的动作一顿,面上更加柔和,目光带着心疼与怜惜。
少年的身高只能达到道衍真君胸膛的高度,但是拥抱在一起时,居然和谐得不可思议,似乎他们之间拥有着深深的羁绊,谁也无法插足,无法磨灭。
魔尊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涩嫉妒之意。
姬临川如此厌恶怨恨于他,转身又如此与道衍真君亲近,让他不可避免回想起五千年前,那人与姬映迟之间,也是如此亲密的关系……
而他,明明也是那人的师弟,却只能默默在远处旁观,永远得不到自己所希望的回应。
姬临川失去了那时的记忆,而道衍真君却抓住时机收其为徒,将那不可言说的羁绊延续下去……
而他却早已错失了先机。
他不禁想,如若收姬临川为徒的是他自己,他必会将世间所有珍宝献于他的面前……而姬临川心底,是否也会对他产生哪怕一点点亲近之意?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他这样的人,犯下这等罪行,早已不配做那人的师弟,又怎能奢望成为姬临川的师尊?
即便在魔域之中,离渊曾被迫在人前称呼他为师尊,那一切也不过虚幻罢了。
姬临川此世的师尊,唯道衍真君一人。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姬映迟在这方面,要比他合适数倍。
魔尊只好将心中酸涩压下,无论如何,伤害了姬临川的人唯有他自己。他现在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所有对其补偿。而对于姬临川如此亲近重视的姬眏迟,他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
如何才能算是尊重一个人?
沉沦魔道、肆意而为了数千年之久的魔尊终于明白,尊重一个人,不仅要尊重他的意愿,尊重他的选择,而且要尊重那人所追求、所维护的东西。
比方说天道,也比方说,姬映迟。
“临川。”魔尊再度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求你了,看我一眼好么?”
半晌,姬临川才缓缓松开环着道衍真君的手,侧过身,看着他手上的东西,神色冷漠而厌倦。
魔尊脸色一僵。
是了,他怎么忘了,姬临川再看到这柄魔剑时,心情肯定十分糟糕。这是姬临川此世的躯体,却被他活活祭炼成了一把兵器,对其肆意妄为,甚至于后来……
他不敢再看姬临川的眼神。
恐怕在姬临川心底,这已经不是他的躯体,而是一具残酷的枷锁,亦或是……一具连他自己也感到厌恶的残骸。
魔尊此前一直有所侥幸。他觉得以这人一心向道,淡漠清冷的性子,兴许不会被他的伤害影响太多,只看作是道途之上一次磨难罢了。
可是他却忘记了,当初的离渊被他封禁了记忆时,亦被他折腾出了心理阴影,见到他便会不自觉发抖;而姬临川和离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又怎能轻易忘却,只当磨砺?
恢复记忆之后的姬临川,只会更恨他。
魔尊真正来到姬临川面前时,才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伤害是多么的深刻。正如姬映迟所言,他毁了姬临川一生,该如何补偿?
那样一个清冷孤高如同谪仙的人,面对他时,竟会不自觉流露出那般深沉的恨意。这已经不是道途之上的磨砺了,而是纠缠一生的心魔。
而这绝不是魔尊所希望的……
他是如此深爱这个人,他宁愿姬临川将他忘却,也不希望其囿于心魔,不能寸进。
他渴望拥有这个人,但比起拥有,他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成全。
姬临川一生所求,唯道而已。这人合该就是要在求道之途中一路走下去的,也合该便是要破界飞升的。而他如今所能做的,根本不是奢望姬临川还能够原谅他,甚至于爱上他……而只是尽力让姬临川摆脱他对他所落下的影响,让其道途再无阻碍。
他亲手犯下的罪孽,如今需要他亲手偿还。
魔尊的双眼慢慢黯淡下来。
是了,其实他最好的抉择,便是永远不再出现在姬临川面前,待其修为有成之后,再将自己的性命送上前去,引颈就戮。
只是心底,到底还是有一丝不甘。
姬临川是他这数千年来思念和痛苦的解药,是他在无尽黑暗之中唯一可见的光明。而现在,这光明却在渐行渐远,而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发现愈是挽留,这光明便会愈发微弱。
他像是一个喝了穿肠□□弥留至今的人,仅凭着一口气留存于世,却失手将唯一能够医治他的人,永远杀死在了自己怀中。
“临川……临川……”他重复着姬临川的名字,泪珠顺着眼眶滑落,滴在剑身之上,映照出他空茫的双眼。
临川……我爱你。
可是,我已经不配再说出这句话了啊。
姬临川看着魔尊,眼神淡漠。魔尊流下的眼泪在他心里,就如同魔尊本身一般虚伪。
他缓缓开口:“六年前,我重伤落入魔域,你将我带回魔宫,有相救之恩。”
魔尊猛然抬头,直直看着姬临川,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后来,你将我炼为魔剑,不复为人,有杀身之仇。”
魔尊眼中闪过痛苦之色,指尖下意识陷入剑刃之中,依靠着疼痛维持清醒。
“一命抵一命,你我之间的恩怨,本已相互抵消。“
魔尊面上闪过一丝欣喜,但片刻之后,他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
姬临川漆黑的眼底映照着魔尊的身影,其中有深沉的情绪涌动,他继续道:“然而,在此之后,你抹消我的记忆,夺取我的姓名,随意践踏侮辱,肆意轻薄。此仇此恨,无法可消。我在此立下誓言——”
魔尊忽然知道了他要说什么,面上露出浓浓的绝望之色,徒然阻止道:“不……不要再说下去了……”
姬临川不为所动,只一字一句道:“我此生此世,必将你斩于剑下,挫骨扬灰,否则道心不存,永不成仙。”
魔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他们两人之间,已再无可能。
——只是彻彻底底的仇人。
他恍惚忆起,数千年前,他与那人的关系虽是淡淡,却起码能够站在远处,抬头仰望……而数千年后,却要落得如此境地,不死不休。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成功让那人将他牢记于心了,不是么?只是,为何他会感到如此痛苦呢?就连那数千年无望的等待也无法将他压垮,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已经沉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中,连呼吸亦是困难。
他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临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道衍真君脸色一变,道:“够了,顾暝渊,立刻给我滚回去魔域!”
现在姬临川固然可以将无心反抗的魔尊斩于剑下,但他的心魔却无法如此轻易就可解决。
若魔尊真的身死于此,姬临川的心魔不但不会消退,只会愈演愈烈,得不偿失。
魔尊没有理会道衍真君的话语,只深深凝视着姬临川的瞳孔,仿佛能够看到其中青年道修那强大而坚定的灵魂,让他恋慕而绝望。
过错已经无法挽回,补偿亦是空谈。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
杀了我亦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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