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褪去。
姬临川睁开双眼,便有一阵浓郁的血腥气窜入鼻息之中。
古朴的剑柄已被鲜血沾染,血水蜿蜒到握剑的手上,穿入指缝之间,触感黏腻温热,带着另一个人生命的温度。
他瞳孔骤然紧缩,突然放开剑柄,道:“你……”
被长剑穿透的男人面上有隐忍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然而下一秒,却低头对他笑了笑。
雷光之中,这人熟悉的五官仿若一场虚影,他身上魔气汹涌狂乱,瞳孔还沉积着触目惊心的血色,目光却比其他任何时刻更加清明。
魔尊凑近姬临川的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温热呼吸落在颈间,未等姬临川反应过来,便被魔尊按入怀中,自虚空之中快速转身,玄色衣袂翻飞之间,只能听到兵戈入肉的声音。
血雨纷飞。
周围天魔的攻击却被一个不落地挡了下来,男人却压抑不住的闷哼了一声。
“你疯了么?”血魔的声音在脑海之中疯狂怒吼,“快躲开,找死么!”
魔尊没有理会它,只近乎贪婪地望着怀中之人,以缱绻的目光勾勒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那些本被摒弃在神魂之外的情感重新涌流在血脉之中——
他的神魂本已在漫长的消耗中被血魔压制,然而当逐流死在血魔剑下的那一刻,这抹被分裂而出的神魂却自动自发回归本体,给了他恢复的契机。
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积蓄力量,便是为了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将血魔彻底压制。
但是,也只有这么一刻。
清醒的时间太短,很快他便要用最后的力量,拖上血魔的意识同归于尽,永绝后患。
他欠下的东西太多,即便用生命偿还,也无法全然弥补自己的过错。
魔尊拥着姬临川,无视了周身传来的剧痛,以最为虔诚的姿态,低头吻了上去。
像是倦怠的旅人终于找到归处,朝圣的信徒最后迎来曙光。
心甘情愿。
心满意足。
姬临川的身体显而易见的僵了一下,本能般抬手想要推拒,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僵在原地,最后缓缓放下,任由男人将他紧紧抱住。
这个吻带着浓烈而咸涩的血腥味,唇舌交缠间,深沉的感情疯狂传递而来。
只是男人的生命气息在快速流逝,拥抱他的力气越来越轻,眸色却愈发温柔。
……至死无悔的温柔。
……
魔尊觉察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周遭影像渐渐黯淡下来,视野之中,只剩下姬临川近在咫尺的容颜,而这张面容也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逐渐离他远去。
身体变得很冷,似乎正在永无止境的沉寂下去,沉寂在无尽深渊之中。
他此一生,曾经求而不得,偏执成魔,亦曾困于憎恨,苦痛沉沦。
他被自我蒙蔽,被心魔引诱,终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悔恨之际,方知一念既生,诸劫已起,妄念之所以是妄念,便在于伤人伤己。
于是之后一切,皆为赎罪而行。
他以生命完成对方所下誓言,为所爱铺就通天之阶。
所求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原谅,更是最后的成全。
他想要姬临川永远将他,铭刻在心。
——作为他最后的念想。
姬临川感受着男人的温热怀抱渐渐冰凉,熟悉的神魂波动彻底湮灭,脑海之中的记忆狂流冲刷而来,让他的身形一时有些踉跄。
“师弟……”他忽然轻低声唤道。
顾师弟……
顾暝渊。
这人既是那个他当年一手照顾着长大的少年,亦是曾经那个伤他至深的魔域至尊,同时却也是这个在生命最后一刻,将他护在怀中的男人。
一笔一划,皆是浓墨重彩。
事到如今,他突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界定这个人。
正当他恍神之际,那占了人躯的魔胎,见攻击受阻,目中凶光更甚。
它张嘴发出刺耳鸣叫,露出一排森森白牙,与周围天魔呈围攻之势,向姬临川袭去。
劫雷与天魔狂乱飞舞,幽蓝覆盖的山巅顷刻被污秽之气覆盖,成了一个深渊泥潭。眼见着攻击即将到眼前,姬临川却无视了周遭威胁,俯身将男人的身体平放在地上,随后缓缓阖上双眼。
魔胎露出森然微笑,笃定眼前之人必死无疑,天性的杀戮**令它兴奋雀跃,然而下一瞬,一阵炽烈至极的灰白火焰却在眼前燃烧而起,诡谲的力量在空间之中层层扩散。
它警惕骤生,直接放弃到手的猎物,向后退却数里。便见那灰白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很快便将整个扶摇山巅覆盖,火光将整个天机映亮,张牙舞爪的血色劫雷仿佛也失了气势,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发生了什么?”魔胎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场大火,心生一阵恐惧,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目光却仍牢牢锁着山巅,直至火焰之中隐约露出一个人形。
……
姬临川立于灰白烈焰中央,一袭白衣飞扬,身形在虚实之间变幻,像是火焰流动的幻影,虚幻而不真切。他双手执剑,左手是仙剑天极,右手是魔剑离渊,正遥遥与魔胎对峙,目光漠然冷寂。
他本来气质便淡泊非常,不染尘俗,而今气息却更加缥缈,仿若已然超脱此界之外,无依无凭,存在却不可抹灭。
魔胎和他对视几秒,突然作出抉择:跑!
天魔热爱杀戮,它却是其中格外狡诈的品种,拥有趋利避害的天性,眼前这修士给它的感觉太过危险,绝非可以硬碰硬的类型。
姬临川并未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生生受了那顿天雷狂劈。他神色平静,狂乱的劫雷无法伤到他身体分毫,亦无法掀起多余情绪半分。
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穿过云层,穿过界壁,望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直到狂怒的雷劫平息,他才收回视线。
魔胎已逃之夭夭,剩下几只天魔被留在此地,欲试探他实力几何,果真十分狡猾。
只是逃……又岂是那般容易逃得掉的呢?
双剑在手,天地道则随心,姬临川抬手在虚空之中划出一道玄奥弧度,灰白火焰沿着剑身燃烧,以身体为中心化为巨大的圆,向周围扩散而去。
那轰然爆发出的光芒比高悬夜空的月色更加明亮璀璨,几近灼伤人的双眼。
九域十八州无尽山川河流之中,皆映照出这道惊艳的光芒。
这是真正的……月映万川。
距离较近的域外天魔无声无息便被白光吞噬,而已经逃出万里之遥的魔胎忽觉背后一凉,璀璨白光跨越空间而来,狠狠落在了它的身上!
“啊——!”不甘的嘶吼,魔胎口喷鲜血,魔魂破碎成千百片想要逃逸,却在苍白剑光笼罩之下消弭殆尽,连尘埃都没有留下。
一剑既出,诸魔尽消。
抬手之威,竟至如斯。
姬临川已能清晰感受到此方世界对他的排斥,有巨大的牵引力从虚空之上传来,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飞升,他却仿佛未曾觉察般,只在虚空之中划出数个阵法加诸己身,压制了这份过于强大的力量,让自己在下界再多停留片刻。
他低头凝视着魔尊的面容,上面并无多少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平静而安然,似乎对结果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即便气息已然逝去,却仍似在诉说深情。
姬临川静默半晌,像一座冰冷的雕像,长而密的睫毛遮盖住深沉眸光,只在想起魔尊临死前靠在他的肩头那声耳语时,低低叹了一口气。
“好吧,如你所愿。”
他伸手阖上魔尊双眼,静静道:“你我之间,诸般因果已然了却,往事种种,皆一笔勾销。”他神色似有一丝寂寥,“若有来生……”
他话语一顿,停了下来。
修士神魂俱灭,不入轮回之内,并无来生之说。魔尊主动受他一剑以破之前所立誓言,随即燃烧神魂拖着血魔一起陨灭,自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连转世都不会再有。
不过天演四十九,遁去其一,凡事终有一线生机。但那机会毕竟太过渺茫,不可捉摸,姬临川也只能改口道:“若君未曾故去,你我或可摒弃前尘,相约论道,共饮千觞。”
并非不死不休的仇敌,而是可以共同论道的好友。
这是姬临川所作出的最大让步。
至于其他……
十万年来,他所处之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历经生死别离,看过尘世纠葛,却始终不懂情爱,也从不打算弄得清楚明白。
他一心寻求天道终极,向来克制己身,不欲沾染身外之物,徒留诸多羁绊。便像今日因魔尊之死,心尖所生这点微颤,可能过了明日便消弭无踪,又谈何说得上那感情浓烈的“爱”之一字?
所以魔尊真正所求,他心知肚明,却给不了。
或许永远也给不了。
指尖冰寒的力量扩散开来,魔尊的身体被玄冰封起,放入储物戒指之中。
他站起身,抬手下压,力量流转之间,那些上涌的秽气便纷纷褪去,露出幽蓝的地面。
是时候了,他想。
千万年来萦绕在这个世界上空的那层枷锁,那一场场不断重复的天地大劫,还有那些仍在此界肆虐的天魔们,都是时候,迎来一个彻底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HE信我
谢谢星雨、丹缡、霙菀、墨卿、雪儿满天飞、风轻、阿枕、饿吧唧扔的地雷,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