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只收字画,专攻一行,虽然专业,却不及四顾轩海纳百川,这样的弊端是,他们犯了如以前的四顾轩同样的错误,不肯接受新事物。
西洋画在此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可孟庭安还有大名在,他们收了,收了之后,却反映极大。
王酌并不如他父亲那般思维开阔,他一见到这浓墨重彩全被填满的画面,就直直摇头:“这也叫画吗?”
由他选聘过来的审核团队成员,与他的见解和眼光都是相同的,他们越往后翻,越是摇头叹气,直到翻到几幅穿着十分凉快的人体画,他们彻底不淡定了。
东园的崛起迅速,不似四顾轩那般慢慢积累而出,它没有多少沉淀,更急于求成,也更暴躁,而一直被冠以专业的名誉,也把他们惯出了专权独断,他们不管外人怎样评断,也不管这些画受不受欢迎,他们只知道,他们不能认同。
面对不认同的画作,四顾轩顶多置之不理,而它们做不到不管不问,在他们眼里,这些画不仅仅是不能苟同,还是有伤大雅了。
说得更严重一些,那是带坏艺术圈的大事。
他们的应对措施是迅速成立专门小组,针对这些画全方位评判,从画面内容上升到画者认知,从艺术意蕴上升到世俗风气,他们抨击的不单单是画作,还有作画人的思想。
文人永远不缺“骂人”词汇,他们口诛笔伐,字字犀利,偏偏还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轮番不断的文字轰炸后,有些人“缴械投降”,当真觉得,孟庭安是个思想非常有问题的人,他们不能与他为伍。
孟庭安将这些舆论置之脑后,他只关心自己的画,既然东园不喜欢,那他拿回来就是。
可是东园不肯还,他们认为这些伤风败俗的东西他们有权利销毁掉。
于是,在这一天,他们将庭安的画堆到院子里,在众目睽睽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孟庭安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浓烟弥漫,画已经变成了一堆灰烬。
这天,林少维闻讯也来了,他来时,火已经烧完了,他只看到呆呆的庭安,眼睛发直,一动不动。
走过去好一番劝慰,许久之后,庭安这才动了动眼珠,望见面前的人,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之前与他的对话。
他说,四顾轩不行了,在这儿是耽误你,你去东园吧,这是为你好。
还有父亲的话,父亲说,林会长说的对。
两人的声音不断在脑子里窜,乱哄哄的。
随着林少维离开了东园,他一言不发,木讷的走在他身后,像是漫无目的的游魂。
林少维想把他带到瓷艺社,而还没到达,才走到四顾轩的门口,忽然见有不少人进进出出,这是很长时间没见到的景象了。
里面的人见到他,忙迎出来:“会长,好消息,隔壁送过来的瓷板画很受欢迎呢,咱们四顾轩活回来啦,连带着那几个新画家也火了,大家都抢着订他们的画呢。”
林少维兴奋起来:“真的啊?”
“当然啦,会长您快进来,那几个新画家想跟您长期合作,在里面等着和您商谈。”
“好好好,等我一下……”林少维想起身后还有个人,欣喜地回头,“你听到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抬起的手忽然落下星星点点的温热,是血。
庭安陡然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直直向后栽了过去。
林少维被骇住了,身边的人也骇住了,两人瞬间手忙脚乱。
“气血攻心所致。”医院给出的结论,“问题说大不大,调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但说小也不小,病人气血运行失调,若是一直心情郁结,会引起多种并发症。”
可庭安的心情没那么容易放松,他的心血被付之一炬,他的才能被全盘否定,他的名誉被一夕崩散,还有,他不能不去想,为什么他信任的人要将他推到别处,让他掉落到深渊中?
那四顾轩不是好好的么,在他昏倒前,明明看到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哦,对了,林少维要和几个新画家合作,所以,他得让位了是么,可是,为什么不能直说呢?
他陷在这样的思绪中,嘴上不说,可是胸闷气短,头疼欲裂,多住了好些天的医院。
出院后,他只呆在自己的住处,或是坐在院子里看鱼,或是在书房里发呆,有时候也继续画画,但画出来多半是丢在了角落里,再没有小心保存过。
因为瓷板画的畅销,孟家正式和四顾轩合作,但凡受欢迎的字画,经过授权与加工,变成瓷板画,又有了二次价值,四顾轩慢慢恢复人气,孟家瓷绘也慢慢重登舞台,虽然一时半会儿难以达到以前有宫中扶持的那种高度,但也渐渐有起色。
孟宏宪有时候会洋洋得意:“你看,虽然创新能让这技艺发扬,但真正救活它的,还是传统。”
因为生意有起色,他对庭安就不用过多担心了,反正他什么也不做,也不会饿着的。
但看他闷闷不乐,又不免唉声叹气。
庭安的身体与心情,成了全家上下都很忧虑的问题。
孟宏宪的态度是:“不画就不画了,在家呆着。”
潘兰芳絮叨:“要不跟着你爹管管孟家的家业,你要是不管,将来落到别人手里了怎么办?”
而何氏自打女儿走后,心情也比较郁闷,他对庭安的悲伤感同身受:“我们失去的都是这一生最重要的,倾尽余力想要护着的东西,可是失去了,不认又能怎么办呢?”
她读书不多,很少文绉绉的说话,突然煽情起来,庭安没听到共鸣,只听到了别扭。
思卿过来的时候,何氏的话才说完,他听到了话尾,待人走后,她对庭安坚定道:“不能认命,谁说不可以再画了?”
庭安第一次抬头回应:“先不画了,我想休息休息。”
思卿给了他休息的空间,走之前瞥了瞥他丢在角落里的画,捡起来看看,心生一个念头,回头道:“这些你都不要了?”
“不要了。”
“我能拿走吗?”
“随便吧。”庭安甚至懒得问她拿那些废弃的画做什么。
思卿把画带走,她刚才想到,既然瓷板画能给四顾轩那几个新画家带来不少关注,现在是不是也可以把庭安的画拓上去?
然而走了几步,细细思索了一番后,又觉得自己没有思虑周全。
同样的方法,第一个用的是新奇,第二个用就是效仿了,再用此法,只会给庭安带来蹭热度的质疑,何况,瓷板最适合国画,西洋画放在上面不伦不类,说不定会带来相反的效果,那样就更是弄巧成拙了。
她刚刚冒出的念头被打消,望着手里的画纸,一时间没了主意。
来到瓷艺社,时间还很早,沈薇他们都没到,只有一人在里面坐着,正是怀安。
昨天怀安说晚点回去,她便没有与他同行,这样看来,他似乎昨夜根本就没回。
她看他正盯着一个铜壶,那铜壶通体黄色,织锦纹打底,上面绘了各式缠枝花朵,花团锦簇颜色华丽,本是鲜艳至极的配色,但在这明黄色铜壶上,却又十分和谐,让人一看便知,这铜壶工艺精湛,价值不菲。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也看着那铜壶,看了半晌,开口问:“这铜壶上的釉料是不是跟我们用的不大一样?”
“是,这是现在国外盛行的一种釉料,他们叫做珐琅釉,我们的釉料一般用水来调,而他们用油。”
“珐琅,是国外传过来的釉?”思卿立刻想了起来,珐琅如今在国内不太盛行,她只听说过,却没见过,只知道它一般用于铜胎上,有时候也会用在金器银器上,其工艺成品贵重,一般百姓是不会买的。
“能用在铜胎上,一定也能用于瓷胎。”怀安道,“珐琅釉除了我刚才说的调和方式不同,其成分跟我们通常所用釉料只有一点点区别,但他们的颜色更厚重,十分适用于……西洋画。”
思卿听明白了:“你要把珐琅釉用在瓷胎上?”
“对。”
“还要在上面绘西洋画?”
“是。”
“西洋画是不是打算用三哥的画来做模板?”
“没错,我要用这种方式把他的画再次宣扬出去。”怀安欣慰点头,“只是……庭安现在不肯画了,我要怎么来叫他画上几副给我做模板呢?”
“哦。”
“而且……”怀安又叹口气,“珐琅釉很贵,放在瓷胎上是一道风险,在瓷胎是上画西洋画也是一道风险,这一次,我真的不能保证会成功了,你……支持吗?”
思卿眨眨眼:“要是能拿到三哥的画,我就支持。”
他愁眉苦脸起来:“三弟也是个倔脾气的……”
才说完,但见身边的人将画轴拿出来,在桌子上慢慢铺开,然后笑看着他。
他讶异回望:“你竟然有……你方才是逗我呢?”
“是啊,我一直是支持你的。”思卿笑道,眉眼弯弯,仿若清风朗月。
怀安看着她,这一刻,突然觉得,这些年,她已然从当初那个胆小自闭,寡言少语的女孩长成了恬静温婉,处变不惊的女子。
是的,他忽然意识到,她是大人了。
她在被孟家逼着出嫁的时候,他没当她是大人,她在被贺楚书求婚的时候,他没当她是大人,而就在此刻,在她眸星点点的一笑中,他发现,她原来早就不是小姑娘。
某些画面无意中闪过脑海,他的心莫名一乱,目光撤离了她的笑颜,转向面前铜壶,专注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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