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也朝那画看过去,那是一卷长画,棕红檀木画轴,附矾熟宣,加之笔架上的狼毫,她微微有些犯糊涂:这应该是工笔国画。
她记得庭安之前去他们的小院时说过正在画一幅画,需要很长时间,不想,他竟没有画西洋画,而画起了国画。
画坛之中的丹青高手,大都不只会一种类型,虽各类型颜料用法走笔方式都不尽相同,但其核心是相通的,庭安能画国画这很好理解,只是大多数人若凭借着一种类型出了名,基本是不大会去轻易改变风格的,这对自己的画工与好不容易积攒的美誉都是挑战。
那么,庭安花大功夫来转风格画国画,就又十分难以理解。
思量间,听顾盈月道:“我找娘要过几次钥匙,可她就是不给,娘想把三少爷的一切都收起来藏起来,可我觉得,他是艺术家,就算不在了也不能被遗忘,他的画应该让世人看见,不该被这样藏起来啊,我没办法,只好求助你们,娘现在很听你们的话,能不能……”
“她不敢看关于三哥的东西,还是不要找她了。”思卿道。
她虽未为人母,但不难理解潘兰芳心里的伤,她想选择逃避,那何必非要强迫她来面对呢?
“可是……”
“想打开门,未必非要用钥匙。”她道。
“那用什么?”顾盈月纳闷。
话音才落,却见思卿向旁边花坛走去,伸手在里面拨了拨,从土中翻出一块半大石头,抱着回来,不由分说地往那门锁上一砸。
“砰”的一声,铁锁应声而落,顾盈月看傻了眼。
“劳烦三嫂,回头换把一模一样的锁。”她将石块丢回花坛,推开了门。
顾盈月张大嘴,连连点头:“好,我回头就去买。”然后盯着她,又问:“四妹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辛苦吗?”
“嗯?”
“要不然,怎的这般……粗鄙之事你都会做?”
“粗鄙之事?”她皱了皱眉,“这算粗鄙之事啊,这难道不是另辟蹊径,最直接简单的方法吗……不过随你怎么认为了,无所谓啊。”
这话说完,她略略一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会说出随便别人怎么看自己这样的话。
出奇了,她明明最在意别人的看法。
略一思量,又莞尔笑起来,原来,她正不知不觉慢慢被怀安同化。
这没什么不好。
走至桌前,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她拿起画卷,慢慢摊开。
画卷很长,铺在桌上,还余许多垂落在地。
她朝那画卷看过去,神色一怔,不由惊讶。
烟雨迷离的长街,高大威严的城门,鳞次栉比的屋舍,彩旗招展的商铺,还有举伞徐行的路人,带着一点微雨中的惬意,看向前方。
前方是长街尽头,一座桥在雨中添上了缭缭绕绕的雾,如梦如幻,与一桥之隔的烟火气息截然两种意境,一艘小船在桥下,桥下水清但浅,不足以供船行驶,画中竟十分写实的让这船沉在底,触着水中石子,水浅原本就浮不动它,何况船上也无桨,这小船就横在流水中,自有一番不拘逍遥之感。
桥上雾旁,余一片白,正是题诗的好位置,题诗与国画基本算是标配,那留白处自也有题诗,题在桥边,是一卷画的终结,也是一座城的尽处。
这桥名曰夕照桥,在浔城北面边缘,过桥后只有几处宅子,再往前就是城墙了。
长街名曰南大街,是浔城最繁华的闹市,说的上名的人家,诸如孟家,诸如以前的程府,正门都对着这条街。
这画,旁有提笔,庭安为之取名,浔城烟雨图。
烟雨之中,寥寥落寞,笔下却仍然是喧嚣热闹的烟火人间。
形形色色的人,样样俱全的景,细致入微又诗情画意。
故园难归的结果,作画人兴许未曾预料,但他提前留下他眼中的城,却不知原是要作何打算的,他不用油彩,改用水墨,卸下了一身光环,回到泱泱一国五千年风月积累的意蕴之中,将曾经在异国他乡无比思念的故土一一展现于笔下。
而后,又被无奈推回,再度落入异国他乡。
这一副水墨,是作画人对故园千里迢迢一语成谶的思,而那一首题诗,大抵,是作画人内心另一番浓墨重彩又分毫不露的悲。
思卿将画卷起,对身边人道:“此画若现世,定是青史留名之作。”
顾盈月连忙道:“那你们赶紧拿走啊,放到你们那什么,四顾轩还是回瞰阁去展示啊!”
“好,那这画我先拿走了。”
还没卷完,顾盈月又伸手指着那一片晕染的墨迹,担忧道:“这个遮住了字啊,会有影响吗?”
“遗憾亦是美好。”她摇摇头,“不碍事的。”
收起画卷,她向面前人看了半晌,忽而问:“顾小姐,你为何执意要留在孟家?”
顾盈月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听这问话,已是红了脸,并未注意,思卿此次没称她三嫂。
她羞涩低头:“我的心意,你们不是都明白吗?”
“但三哥人已经不在了,你又何苦呢?”
“苦不苦,我自己知道。”她坚定道。
“那……好吧。”思卿勉强一笑,向外迈步,“我们走吧,或者……你再看看,
我先走?”见顾盈月没动,她补充道。
“等一下。”顾盈月的确是想在这书房里待一会儿,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她只想坐一坐。
她拿着那支狼毫笔,想起一个问题,叫住思卿:“你们比我了解三少爷,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他会不会喜欢呢,
要么……我应该怎么做,会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思卿眉头一皱:“他人已经走了!”
“你让我有个念想么,我既留在孟家,要是能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有什么不好吗?”
思卿默然一叹:“没有喜欢的样子,只有喜欢的人,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样都没关系,所以,你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望着顾盈月惊异神色,她顿了一下,又道:“顾小姐,大娘既然承诺孟家家事我可以做主,那么我便用一回权,你往后若再遇倾心之人,孟家准你改嫁,并为你置办嫁妆,许你风光大嫁。”
说罢,不及顾盈月有所反应,她疾步走出了院门。
果如她言,《浔城烟雨图》一展于四顾轩,就引起了广泛关注。
汇聚在这里的艺术大家们,笔下或有山水葳蕤,或有佳人惊鸿,却独独无人想起来为他们所立之家园留下一片盛世记忆。
而于他们眼中,作画人已与世长辞,又给这画添了几分遗憾与悲悯。
有人忆起几年前曾参加过孟庭安一场庆功宴,那富丽堂皇的殿堂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来往皆是名门,彼时台上有人戏腔婉转,台下的他眉目疏离,一股从内而发的贵气,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翩翩绝世。
往昔在目,斯人却已作古,纵有万般难平,也只能轻声一叹。
这画只在四顾轩展了三天,后被官府收走,藏于朝廷的珍品馆中,由专人看护,普通百姓们便再也看不到了。
那天官府来人收画之际,四顾轩正在讨论:“你们光看画,都没人注意这诗吗?”
“与画中意境相比,那诗竟是普通了,只不过是融了浔城几景物而已。”有人答,“何况,被墨迹遮挡,又看不清楚。”
“正是被遮挡,才叫人愈发想要知道,最后两个字是什么呀?”
“那只怕是无解了。”
官差听罢,将本已经收好的画又拿出来,小心翼翼打开,再品那诗,看了数遍,也辨不出最后两个字,唯有重新收回去。
都是文人,一首诗多看几遍自是记得住的,虽画已被收,这官差携画往外走着,耳边还能听到有人在念叨那诗,似还想琢磨一番。
“四顾云天画作堆,回看旧城故人归,暮雨沉舟亦自横,身居万仞心……”
断在此处,余二字,那人嘀嘀咕咕一阵儿,与旁边人商议着走远了。
这官差护着画出门,迎面正碰见思卿,他板着脸,原是不想理会,可自她身边而过,对方却叫住了他。
脚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了,他仍然冷着脸:“有何贵干?”
“大人可读懂了?”
没懂也不能说出来,这大人一挑眉:“懂没懂的,关你何事?”
思卿只好摊手让路,与他擦肩而过,进了四顾轩内厅。
林少维已在内厅等待,见她到来,便起身相迎:“按照四小姐提前通知,你前来,我没有告知孟少爷,那么,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们回归孟家,瓷艺社还到我这儿了,我夫妻二人商议,原打算重开。”她开门见山,“但……”
“四小姐是有什么顾虑吗?”
“是。”她微微皱眉。
“孟少爷原本走得另一条路,与孟家瓷绘风格大不相同,一个是光彩琉璃,一个是阳春白雪,如今他重新接手孟家瓷绘,事实上,现在盛行的两种风格都掌握在他手中。”林少维听她说完后,道,“你的担心有道理,瓷艺社一开,你孟家瓷绘亦不能仅限于前人所留经验,这两条路早晚是会有相交重合的,届时孟少爷……”
“他两边都不好做。”思卿道。
“嗯。”林少维点头,“实不相瞒,他其实已经跟我表示过,想从我这儿离开,专程去做你孟家那‘阳春白雪’。”
“所以我来找您。”思卿道,“那‘光彩琉璃’是他好不容易开创的路,我不想让他放弃。”
“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不希望他走啊,但他说任务在身,若不能将孟家瓷绘传承下去,就无颜见泉下之人,我也是……”
“那至少您先留一留,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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