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最后再瞥了瞥门上牌匾,眼中恍惚闪过一个少女身影,一身长裙,眉目清隽,那是初见思卿时她的模样,彼时也就在这里,在这朱红大门前。
那时候他说:“看什么看?”
如今,他想多看身边的每个人,却独独不敢见思卿。
但凡好好告别,越是依依不舍,那就意味着要许久不见了。
他宁愿把征程真的当做两三天就能归,自欺欺人的认为短短分别不足挂齿。
他抬手晃乱眼前的幻影,莞尔笑笑,转了身,踏上长街。
城门前的菜农们被拦住了,正跟士兵吵嚷着,吵嚷了半晌,还是出不了城,只得退到路边抱怨。
见到怀安与一行人走来,那推销腊肉的菜农小哥扬手想提醒他出不去,然还没开口,就见怀安身边的随行者掏出个什么纸给守城士兵看了看,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就被放行了。
菜农小哥嘴一瘪:“凭什么让他们走不让我们走啊。”
他带着埋怨,盯向孟怀安,许是刚刚扬起的手没收,引起了主意,他见孟怀安回了头。
但目光只是从他身上扫了一眼,就挪到了别处。
菜农小哥看到他站在城门前,目光眺向远处,从夕照桥上,从南大街上,从西园上,从道路两旁的屋舍上,从来往的行人上,一一拂过。
暮光洒在城门之下,他天青长衫仿若巍峨山峰上的一抹悲凉写意,衣摆被风吹动,没有半分声响,天地好似突然沉寂。
孟怀安双手负后,就这样静静看着这座城,一切都在眼中,一切又都在身外。
菜农小哥收回了扬起的手,风从指间流过,大抵刚刚从那人的衣摆吹过来,他也觉得荒凉得叫人无措。
他在这风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字,明明身居闹市,可是,他看着那人负手回望,脑海里却只有这个字不断萦绕。
那是:旷。
长衫最终隐在了视线里。
菜农小哥回过神,耳边响起了同行们与城门士兵又一轮的争吵,最后他们仍然完败,无奈回到了南大街。
又经过孟家,看见孟家大门已经关上了。
点点的灯在街上陆续亮起,若掉落的星,眨着微弱的光,在夜中不甚清晰,仿佛只需要轻轻一摇,就散了。
向浮踏着微光而来,轻扣暮归居的门,他并不希望里面有动静,可是,扣了几下,门开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他走了……你怎么走?”
听闻怀安已走,思卿的手紧攥了一下衣摆,陡觉心口被针尖狠狠地刺中。
这样的场面她预想过很多次,她知道不能去与他告别,她努力让自己的情愫都收敛,不让悲与痛辜负了其他人的牺牲,可是那最真实的情感没法克制与掩饰,她即便是不让自己流泪,那眼泪倒回心里,也会化成噬心的血滴,滴得五脏六腑都痛。
向浮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才叫她从离愁别绪中挣扎出来,她定定神,连忙将人让进门,极力调整好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兵围在了城墙边,我冒然出去风险太大,打算趁夜走,可是,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异变,从早上开始城门就被封了,现在又有人来围了城,他们是不是一波人?”
向浮关好门,眸色沉了沉:“夜里更不容易走了。”
“为何?”她想了一想,反应过来什么,骇然一惊,“莫非仗要打到城里来了,那承儿岂不是有危险,我不能……”
她脱口欲出她不能丢下承儿,然而话未说完,想起自己身上的重任,又万般无奈地把话吞咽了回去,通红了眼眶,狠狠咬了一下唇。
这种取舍,放到哪个做母亲的身上,都是一刀一刀的凌迟。
向浮抬眼,艰难地道:“那个……不管仗打不打得进来,承儿都在劫难逃。”
“你说什么?”她陡然站了起来。
向浮抿抿嘴,将程逸珩告知他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
今夜城中将有战火,那是北洋军与讨伐军的较量,以一城为代价的较量。
今天蒙阔奉伯查德之命,领兵来带走孟怀安,以孟家幼子做威胁。
两路人马各行其事,毫无交集。
北洋军等待着请君入瓮。
思卿等待着伺机离去。
可是这两边的等待,都被进城的一队“商人”给打乱了。
孟怀安他生在孟家,他不能以孟家人为代价,于是他答应跟蒙阔走,可是孟家屹立在浔城,当他得知浔城将危的时候,他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跟蒙阔做了个交易,那交易原本应该很简单的,只要跟讨伐军报个信儿,叫他们不进城就是了。
普通百姓出不去,何况百姓的话也不足为信,行军路线并不会因为风吹草动就冒然改变,此事只有蒙阔一行人能办,但蒙阔背后是伯查德,伯查德不愿意与这两边任何一方有交集,他的身份特殊,一旦有了牵连,私事也会变成公办。
他们不办,怀安选择破釜沉舟,不肯动身,要是浔城所有人都将要身陷囹圄,他孟家也逃不掉,他没什么好被威胁的了。
蒙阔得到伯查德吩咐,只得妥协,但他宁愿大费周章,采用了最迂回的方法,也不愿意私下跟这两方主动交涉。
他们借寻人之名,把浔城围住,不能出,也同样不能进。
百姓们听到的消息是,这些洋兵在找寻他们司令家的亲戚,说是那亲戚脑子不大正常,贪玩儿跑到浔城来了,他们暂时把浔城外面围着,不会冒然进来扰民,只要堵到人就撤。
百姓们只当又是个假公济私的,虽有抱怨,但他们大概也习惯了,倒是不足以引起恐慌。
讨伐军进不得城,主动着人前来,这是放在台面上的商议,至于消息是不是传给了讨伐军,不得而知,但讨伐军当晚改了路线,绕过了浔城。
北洋军大眼瞪小眼,却不能明说,干脆做东道主主动帮忙寻人。
寻人是莫须有的,风云暗涌已经化成了平静的灯火,百姓们关上了门,吹灭如豆的灯,大街小巷掩埋了一天的喧嚣,变成一如往常的宁静。
但是,今夜,似乎又有些太宁静。
原本讨伐军绕过了浔城,蒙阔也该撤人了,可是,夜色已深,蒙阔并没有撤兵的迹象,他的人还是围着浔城,不许进,不许出。
这晚的浔城在山雨欲来之前转成风平浪静,没有变成废墟,却又被困成孤城。
既然是交易,蒙阔出的东西已经出了,至于怀安那里的,他还得收。
怀安出了城,送到下一站就有接应人看守一直带到新安县界,只需到下一站,伯查德的任务他就完成了,而他意欲届时折返,他还要再拿一人。
临行前,他暗中向亲信士兵吩咐:“在我天明回来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城。”
当时那士兵还稀里糊涂的多问了一句:“大人想拿谁,小的直接进去捉拿?”
他淡然道:“此人我要亲自见,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那士兵听闻后半句,立时明白:“大人要拿的是孟家人?”
他听孟家人三个字,眉眼中露出凌厉之色:“孟宅里两个女人和那小孩不必留了,但不是现在,等我们走远一些,天快亮的时候,去暗暗处理掉。”
士兵浑然一惊:“他们死了,孟怀安焉能愿意?”
“你不说,消息传不到他耳中。”
士兵连忙低了头:“是,是!”
月西沉,更深露重。
君子清袖一挥,余下身后一袭磊落,恶人回眸一扫,强留心间一抹顾盼。
人心总是难测,执念亦是难消。
百姓们并不知道那离去的人为他们退了一场硝烟里的劫难,而离去的人,也不知他的家人还在劫难之中深陷。
好在,蒙阔这番暗地里的话,被有心的糊涂人听了去。
蒙阔其实看见姜雅容突然闪去的身影了。
他老师福大人临死前一直在寻找姜雅容的下落,以至于他也有所关注,然后发现姜雅容与孟怀安还有些渊源,那就不用白不用,可是这姜雅容心思实在是太简单,现在又病得糊里糊涂的,如今孟怀安已走,她再没什么用处。
他懒得把这将死的笨蛋当回事,连追都不想追。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在这座城里,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姜雅容脑子是不大清醒,可是记忆力出奇的好,她赤着脚跑出来,也不怕冷,迷迷糊糊地把要走的程逸珩拦住,将刚才听到的对话一句一句的重复,一遍不够,还要再来,直把程逸珩由压根不信说得胆战心惊。
程逸珩听完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慌里慌张地转身,刚好就看见了前来探消息的向浮。
他当机立断,把向浮一推:“你去看看四妹妹走了没,要是没走,叫她想办法赶紧走,天亮之前无论如何她都得走。”
向浮听他把姜雅容的话详诉了一遍,他迅速理了理头绪:“危险的不是孟家里的人吗?”
“你傻啊。”程逸珩将他拉到暗处,“蒙阔要拿的孟家人,除了这里面的,还有谁,这里的人他要杀,那四妹妹就是他要拿的人,四妹妹那儿携的是孟家重要之物,她被抓了,孟怀安不是白白离开了么,而且,这蒙阔此事显然是自作主张,不是伯查德的安排,我怀疑他是为了私事,若是私人恩怨,那更危险啊,四妹妹可是女人家。”
“对,对。”向浮反应过来,“我现在就去我妹子那儿看看。”
他转身跑了两步,又微微回头道:“孟家人不管了吗,承儿他还那么小,我……”
“四妹妹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混出去,要是把这些人都带上,谁也出不去。”
向浮欲言又止,听他此话坚定,只好放弃要说的,直奔暮归居而去。
他站在思卿的面前,来意是告诉她要想办法离开,原本蒙阔要对孟家人下手之事不应该在这时候来扰乱思卿,可是,他忍不住,在他心中,承儿就是向沉生命的延续,他已经孑然一身,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一个人离世了。
他揪着衣襟说:“你有没有办法离开,有没有办法带承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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