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昏半亮的房间,赵亦裹紧被子坐在床上,长发披散,下巴尖俏,莫名给人红颜薄命的感觉。
柏钧研摇头,想要甩开这个没来由的想法,未果,刚才那一幕在脑海反复回放。小姑娘双手攥拳,分明含着屈辱和不愿,她在委屈自己。因为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尊严,这种时候被人撞了个正着,显然让她的委屈翻了倍。
眼看她一张小脸涨得血红,一贯镇定自若的小姑娘,居然惊慌得不知怎么应对,他不由皱了眉。他想是不是该回避,又担心他转身走了,她会立刻哭出来,犹豫良久,还是推门而入,在她面前蹲下,鬼使神差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只棒棒糖来。
棒棒糖是安迪买的,粉红糖纸,卡通图案,要多幼稚有多幼稚。柏钧研不吃甜,随身带糖只是为了戒烟。他的少年时代过得艰辛,曾有长达三年的时间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那一段人生渐行渐远,如今留下的印记,只剩下排列整齐的腹肌和难以摆脱的烟瘾。忽然一天他说打算彻底戒烟,这让同甘共苦过的安迪感到十分不能理解。
毕竟在他看来,这是纯爷们的象征,也是年少青葱共同的回忆。为了报复柏钧研的背叛,他专挑花花绿绿的卡通糖纸来买,但柏钧研什么心理素质,走红毯时都能叼一根,叼雪茄似的,要多坦然有多坦然。
“为啥非戒不可?是不是女魔头逼你?那女的就想把你往娘炮了整!”
安迪一直不爽柏钧研的经纪人邹燕,开口“女魔头”,闭口“老妖婆”,奈何人家已经是联合传媒旗下子公司的大当家,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能压他一头。
“不是。”
“是不是开始嫌弃兄弟?不嫌弃就赶紧来一根!别磨唧!”
柏钧研无奈:“大强,我的粉丝群体,90%以上都是青少年。”
赵亦却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盯着那根印有小女孩图案的棒棒糖,迅速将柏钧研划入变态行列。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带我去看金鱼?叔叔,让你失望了,我今年26了,不是16岁。”
一贯以气质清新、品位出众、风度优雅闻名的当红小生,生平第一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座故障的电梯,对方真心诚意请教他是不是公安部A类通缉犯;第二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间昏暗的病房,对方冷嘲热讽暗示他是不是想对未成年人实施猥亵。
两次居然还是同一个人。
柏钧研越想越觉得可乐,笑得难得畅快,让门外匆匆赶来送宵夜的安迪吃了一惊。然后,他听到了柏钧研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懒洋洋的,也不似镜头前那般亲切平和,有些严肃,有些冷冽——他一旦严肃起来就会显得冷冽,为此被邹燕挑剔过很多次,总叫他多笑一点,再多笑一点,毕竟一个冷冰冰的偶像在暖男当道的时代已经不再流行。这种改造是如此成功,以至于从十六岁就和他相识的安迪都已忘记,柏钧研曾经是一个多么倨傲冷峻、拒人千里的少年。
“赵小姐。”柏钧研正色,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因为一些盲目的自信,和对自己名气的误解,让你对我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在这里郑重向你道歉。虽然有点晚,但请允许我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柏钧研,柏树的柏,雷霆万钧的钧,研究的研。是本名,不是艺名。我今年29岁,19岁以选秀歌手的身份出道,是一名歌手和演员。因为一些个人的经历,我比较在意因为家庭原因而被迫辍学的青少年,并且为此成立了一个基金,民政部正规登记,用于帮扶那些中途辍学的学生。如果你也有这方面的需要,请跟我说,我很愿意提供帮助。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值得以更好的方式生活,像现在这样……很可惜。”
赵亦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先前那些次相遇,都只是人海中的擦肩而过,和便利店、地铁站里随便跟人打个照面没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他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的名字和目的,她才真正和他相遇。
她也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
不是十年前的海报上那个冷峻的少年,也不是十年后的海报上那个耀眼的明星。他的脸被窗外路过的车灯照亮,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眉目俊拔如汉代隶书,笑起来有无限风流,然而一旦收敛笑意,却有一种老派的、堂堂正正的英俊。好像《罗马假日》里那个记者,就算看着落魄,穿着肩膀松垮的西服,也有公主坦然跟他回家,睡他的床,借用他的浴室。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因为有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认真地将她看着,目光流露出真诚的可惜……赵亦再次记起刚刚那场羞耻play,脸颊毫无预兆又开始烧红,这神奇的一天,简直用完了她整年的脸红额度。
她移开目光,表情不自然到极点:“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才26岁,还很小,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想回到校园,我可以提供资助……”
“真的不需要。”
赵亦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她原本就不擅长述说自己的故事。柏钧研却把眉头越皱越紧:“如果你现在急用钱,我也可以暂时帮到你,那位程老师……听上去似乎抱有不太好的居心。”
赵亦捂住滚烫的脸,想化作一道青烟当场消失。该死的程小雅,看她干得这叫什么事!?
“你想多了……”
“他是你的什么老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请不要多管闲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赵亦几乎跳脚,就算毕业答辩时被一个不学无术的校外评审故意刁难,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柏钧研愣住,目光拂过她抗拒的神情,点了点头,似是尊重她的个人意志,再开口时,声音却不自觉染上了疏离:
“是我唐突了,抱歉。”
……
安迪目不斜视开车,无需借助后视镜都能感觉到后座的低气压,原因不言自明——这祸,是红颜祸水的那个祸。
可惜了他的眼力价,和钧哥一起站在门口,听说小姑娘饿了一整天,没等老大开口就主动跑去买了宵夜。一路捧着烫手的鸡汤小馄饨飞奔,却撞上两个人不欢而散,听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个一脸清纯的小女孩,感情经历居然还挺丰富。
越得不到越想要。这下要糟。
安迪瞄一眼后视镜,小心翼翼打了个岔:“钧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说。”
“先听……咳,先说好消息吧。天气预报明天暴雨,外景临时取消,可以休息半天!”
“嗯。”
“咋不高兴呢,哥你不就喜欢下雨天躺房间看书。”
“坏消息呢?”
“那个,刚我去买了碗馄饨,看你往外走,一着急忘了送进去,赵小姐还饿着呢……”
柏钧研面无表情,从后视镜看过去,长眉斜飞入鬓,不好相与的模样,像极了演义小说中七情不动的冷郎君。他沉默了半晌,说出来的话却不冷情:
“叫阿汤再买一碗送过去。”
至此安迪终于确认,阿汤是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他的麻烦即将开始。他长叹一口气:
“钧哥,要么还是喊个外卖吧?阿汤在酒店公寓,动不了窝。”
“怎么?”
“老妖婆来了……”
“叫邹姐。”
“嘿嘿,这不是叫顺了口……”
“就怕你叫顺了口。”
“哎呀我会小心的,钧哥你别板着个脸了,邹姐看到又得啰嗦半天。”
柏钧研回到公寓,已经换上了邹燕喜欢的面具,态度温润,眼角带笑,声音都是如沐春风的:“邹姐,什么事,劳您亲自来一趟?”
“小白眼狼,没事我就不能来了?”
没事还真不敢劳动邹燕大驾,她名义上是经纪人,其实早已拿到联合传媒的股权。柏钧研算她带出来的最后一个明星,也是最耀眼的一颗星,若是用赵亦那套复杂的算法,他约等于联合传媒半壁江山——可以说是邹燕成就了柏钧研,也可以说是柏钧研成就了邹燕,所以她待他到底还是不同,例如他的整个团队都跟着他叫她“邹姐”,因为“邹总”听着显得生疏,她不愿意和柏钧研生疏。
只是这孩子从第一天起,就一直对她礼貌而不亲近。
邹燕低头,十指蔻丹鲜红,拂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桌面。倒影中她和十年前并无太大区别,依旧丰润的脸,鲜妍的唇,谁说金钱不万能,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定格在盛放的季节。
可是那个她从建筑工地捡回来的俊俏男孩,却和当年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