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在这片大陆的各个地方的琅云人的反应都是十分相似的。
看着手机发愣。
几秒后,脸上露出笑容。
笑容越来越大,直到笑出声来。
尤其是草原上的那些人,直接冲进羊群再次和羊咩咩们完成一片,弄得草原人都傻眼了,却又不敢过去干预,只能守在旁边盯着看,顺便去上上香,拜一拜,希望仙人早点恢复正常。
可是对于琅云的人来说,无论旁人如何看他们,他们现在都不在乎了。
所有的情绪都在系统的消息提示中被调动起来。
回家……回家!
多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呢。
即使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即使两边时间流速不同,时光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对于琅云的师生们来说,这些日到底是发生了,不可能抹去。
这里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有些感情丰富的学生在兴奋之后就开始找没人的地方掉眼泪。
喜极而泣,便是如此了。
其中就包括了沈乔。
这把唐娜给吓了一跳,有些慌张:“仙怎么了?是不是板栗太烫,伤了嘴?”
说着,有着绿眼睛的太妃就拿起了团扇,认真地给她嘴上扇风。
沈乔原本还有些激动得难以自已,结果被这么一扇,着实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暂时摁下了狂跳的心,嘴里温声道:“我没被烫到。”
唐娜不解:“那你哭什么呢?”
沈乔随便扯了个理由:“风大,迷了眼。”
唐娜不疑有他,直接起身关窗。
沈乔则是迅速抹掉了眼泪,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何依依,想要分享一下心中的喜悦。
结果转过头,就看到何依依在发呆。
脸上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倒像是在走神,眉头微皱,恍如遇到了什么难题。
沈乔有些疑惑,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表示理解。
她虽然是第一个被误会成神仙的,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并不算深,平常更多的就是舞蹈艺术的交流,做做任务上上课而已。
但是何依依不同,她在这里的生意很大,“奇迹依依”几乎开遍了有钱的国家,谁家都以拥有一件她家的衣服为荣。
沈乔当然可以甩甩袖就离开,但在那之前,生意上的事情只怕还有段时间交接呢。
怪不得不是立刻离开,而是预留下足足三十天。
沈乔现在还沉浸在能够回家的喜悦中,但她也不想打扰何依依,便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前,朝着礼堂下面望去。
果然,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昆景明正拿着手机在瞧。
相较于别人的激动,昆同学显得平静很多。
或者说,他对于回家的时间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毕竟作为学生会的骨干力量,除了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外,监督任务进程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当各种任务的进度条都在趋于结束,又好阵没有新任务的时候,其中的内涵就已经不言而喻。
所以这条消息只是坐实了他的猜测,欢喜或许有,但并没有太多的冲击。
故而当傅筠转头看过来时,瞧见的依然是昆景明一如既往的平淡神色。
这让公筠有些好奇:“看上去,仙君并不像是其他人那样欢喜。”
昆景明目不斜视道:“我也挺高兴的,就是高兴的不太明显。”
傅筠有些无奈,但也习惯了这人的脾气,便转而问道:“不知发生了什么喜事?莫非又有什么新东西被造出来了吗?”
昆景明眼帘低垂,思索片刻,然后才转头对他道:“事实上,我们收到了个消息。”
公筠端正了脸色:“仙谕?”
昆景明也不否认,只管接着道:“那上面说,我们的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回去的时间。”
此话一出,傅筠的表情就凝固住了。
他能感觉到,这个“回去”并不仅仅是返回琅云那么简单。
果然,昆景明下一句话就是:“我们,和学校,应该都要离开了。”
傅筠张张嘴吧,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大脑急转,过了好一阵才干巴巴的说了句:“仙人们,要返回仙界了吗?”
昆景明突然有了些好奇:“对你来说,什么是仙界?”
傅筠也不好形容,毕竟他没去过。
于是就只能试着用自己的理解道:“就像是仙境书中写的那样,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劳有所获,心有所居。”
昆景明思索片刻,便道:“那,我们要回去的就是仙界。”
傅筠没了言语。
其实他是知道仙人早晚是要走的,因为从一开始,琅云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别看现在不少琅云人喜欢穿原住民特色的服饰,说起话来也变得文绉绉的,可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单单是长相不同,思想做派更是独树一帜。
每个琅云人的眼中都带着光,他们带来了先进的思想,先进的技术,却总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以外,从不过分深入,宛如一个旁观者。
一开始觉得,仙人就是如此。
可是接触多了就能感觉到,仙境来的人早晚是要回到仙境去的。
因为归根到底,他们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无所求。
不求金银,不求权势,也不近美色。
让人根本不知道如何留住他们。
当然,原住民是不会知道系统和积分的存在的。
而早就已经拿到了大把积分的昆景明此刻便道:“你也不用担心,如今齐国发展蓬勃向上,和周国的关系也十分牢靠,只要你按着计划继续下去,别搞事情,你所希望的太平盛世早晚会实现。”
傅筠轻声问道:“这个不搞事情是什么意思?”
昆景明看了一眼正在台上开开心心准备毕业的齐国学,不想打扰,便用手挡住了嘴巴,轻声道:“一则,要记得以和为贵,拓展国土是你的自由,但是和平发展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二则,不要想着打琅云的主意,我们不是你们能留住的。”
此话一出,傅筠就笑起来:“怎么会呢,仙人多虑了。”
昆景明没说话,只管笑了笑。
而傅筠就像是调整好了心情,再次开口:“我很高兴,仙君愿意留在齐国助我良多。”
昆景明倒也没客气,直接道:“我也有我的目的,你不用记在心上。”
“该感恩还是要感恩的。”
“感恩归感恩,还是不要让这些学生没事儿带着香来看我了,每次总是当面拜,哪怕我不计较好不好看,但到底还是有点熏人。”
傅筠微愣,很快就笑起来。
他记得清楚,自己当初带着一众学去琅云仙境中求学时,那里的仙人们就不太喜欢他们动不动就拜的模样。
如今看来,几年过去,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
于是傅筠便点头,轻声道:“仙君放心,我会告诉他们的。”
而昆景明却是给他投来了个眼神,端详了对方一阵,便道:“其实你心里是有怀疑的吧。”
傅筠不解:“什么?”
昆景明道:“关于琅云到底是不是仙境。”
这话,轻飘飘的一句,却让傅筠的脸色变了变。
昆景明却是颇有不动如山的架势。
其实他早就想过,任何马甲都有掉下去的那天,哪怕再信任,时间一久,便会产生怀疑,这是人之常情。
齐国和琅云接触最深入,了解也最深刻,而傅筠甚至去过琅云大学内,如果说他完全没有质疑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之前要求发展,所以对于这些“细枝末节”也就按下不提。
现在,离开的消息绝对压不住,与其等眼前这人在暗处使力气,倒不如直接挑破。
而傅筠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看得出,你们不是一般仙人,你们并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饿了也要吃饭,受伤也会流血。可是我也同样知道,如果想要伤害你们,最先倒霉的绝对是我和我的大齐,加上你们给我们带来的一切比所谓的仙人要紧要得多,既如此,你们就是我们的神,毫无疑问。”
这倒是让昆景明意外了。
也让他原本准备好的威胁没有了说的余地。
傅筠并没有注意到这人的表情变化,自顾自道:“我知道仙君的意思,仙君放心,我虽然喜欢琅云带来的东西,但是并不贪心,也没想过要为难自己的恩人,接下去的日我会让齐国上下好好守护仙人,确保你们安全,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齐国的设备继续运营,一切太平,还能趁此机会和仙人多学点东西,岂不是更好。”
昆景明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讯问这句话的真假。
因为眼前这人虽然前半截煽情,可后面说的都是利益。
很多时候,利益交换比任何誓言都保险。
于是接下去的这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再提起此事,而是先后走到台上给毕业生们颁发毕业证书。
台下,闪光灯连成一片。
而这件事情昆景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只有系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的询问:【你确定他足够安全吗?】
昆景明微愣。
因为这是系统第一次主动和他聊天。
看起来,系统最近也没闲着,之前说跟他们学习人类的语言方式和思维逻辑,现在已经有了进步。
问号都会用了。
于是昆景明拿起手机,轻声开口:“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从逻辑上来说,他是没有理由为难我们的,况且我们掌握的火力覆盖已经不错了。”
【就怕万一。】
昆景明笑起来:“不是还有你吗?我看你信息的意思,你现在积攒够了将我们送走的能量,能够那么堂而皇之的将消息发出来,而不像是之前那样只给在学校里面的人看,足以证明系统先生也有了保护我们的力量。”
一句话,戳破了系统的心思,所以他没声音了。
昆景明又接着道:“其实现在是你着急催我们回去,因为如果继续留着,你所谓了次元进度条会更快拉伸,到那时候,这个次元的未来发展如何就不是你能控制的,其实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系统先生不如和我说点实话。”
【……什么?】
“最开始把我们拽来的那个错误,是不是你自己犯下的?”
系统再次没了动静。
昆景明从这个沉默里领悟到,这是被猜中了。
于是他笑起来:“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也不会追究什么,毕竟这段时间我们也是得到了些好处的。”
系统却有些闷:【你是怎么知道的?】
昆景明轻声道:“还是利益。”
从一开始,系统给他们的就是一份看起来不可拒绝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刁难的条件。
他们做任务,积攒积分,系统给他们对应的奖励,并且努力将他们送回去。
看起来,琅云人是被坑了,在为了一个错误的穿越买单。
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真正付出什么,反倒是把经验、能力、个人成长拿捏得死死地。
反倒是系统一直辛辛苦苦,搞兑换,搞任务,和上万穿越者保持实时沟通,不抛弃不放弃,甚至很多时候已经把任务细化到了保姆级别。
他能得到的只有能量,这个能量还是拿来给他们穿越回去用的。
昆景明笑道:“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不是你不是最开始拉错人的始作俑者,那就是有瞒着我们,从我们做的任务里私下扣除好处。”
系统立刻反驳:【我一贯公平公正!】
昆景明:“哦,所以你确实是始作俑者。”
系统:……
又被套路到了!
人类太会做狗了!
昆景明却没有继续说,即使他知道这段刺激的穿越之旅确实是眼前这个系统搞出来的,也没有追究的意思,甚至不准备和别人说起。
他只是道:“虽然现在得到了傅筠的口头承诺,齐国看上去会帮助我们,但是有很多人是分散在不同国家里的,系统先生辛苦。”
系统自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冒出来:【那你先告诉我,如果傅筠真的有歪心,你准备怎么办?】
本以为昆景明还会说指望系统之类的话,但这人却很久没有开口。
这会儿已经夜深了,屋里只有昆景明一人。
齐国给琅云人修建的阁楼十分漂亮,屋里摆着很多装饰,还最先通了电灯。
可昆景明不太喜欢灯光,反倒爱点烛火。
这会儿,桌上跳跃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到是让他显得分外柔和。
就连声音也平顺得很:“其实我一直和阮老师有联系。”
系统迅速搜索出了阮老师是谁。
弹|药工程与爆|炸技术……嗯?
接着就听昆景明道:“既然你已经积攒够了能量,那么,这个世界未来无论是进度条加快还是倒退,对你来说都没有实质影响,我们是一定能走的。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我们不利,那正好可以试试之前的设想。”
【……什么?】
“推平重建,和二次改造,到底哪种更快速。”
系统:???
而昆景明轻叹口气:“其实我一直很遗憾,按着我们捏着的东西,完全可以走大杀四方天下一统的路线,三十天还是太短,不然,或许可以尝试。”
系统不是人,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是,恐怕现在已经能感受到什么叫出冷汗。
因为他能听的出来,昆景明并不是说笑。
结合之前他和谭旻说过的那些话,系统知道,这人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一时间,系统无比庆幸自己只给了三十天,没有更多。
同时他也深刻认识到,不要以为年轻人就好糊弄。
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鬼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而这些,出他的口,入他的耳,在没有对旁人提起。
琅云众人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从种田基建流变成了战略征伐流,只管兴致勃勃的进行着离开前的准备。
手上有任务的要收尾,和原住民有关系的要理清。
其中就包含了何依依。
不同于那些走工业线的同学,何依依和这里关联最大的便是自己的服装店。
本着负责的精神,她这几天一直待在齐国的分店里,整理设计稿,同时将自己觉得有用的有关于服装设计的书籍整理起来,准备留给这个次元。
就算是对这里的作别。
这天,她早早的就来到了店内。
秋日的阳光并没有夏天那样毒辣,而是透着些温柔。
有人觉得秋风萧索,但是对于一直被钟尧用大把金银娇奉起来的何同学来说,他的日过得舒服得很,自然没有什么感伤。
能感觉到的,只有阳光晴好的温暖。
换成往常,她早就挽了长发,穿上锦衣,去外面踏青游玩了。
可这会儿的何依依却有些走神,随手拨弄着算盘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候,张苗苗走了进来。
这会儿的张苗苗穿着的依然是皮衣皮裤,看上去飒爽利落。
但是腰上已经没有了出入宫廷的腰牌,显得有些空荡。
她原本想要打招呼,结果看到何依依正在那里发呆,便小心的凑过去,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何依依下意识回道:“想钟尧……”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何依依最先回神,猛地坐直身,许是因为动作太大,头上的步摇都快甩得飞起来了。
迎着对方惊讶的眼神,何同学耳朵通红,磕巴道:“没有,我的意思是,反正没什么……”
没想到张苗苗却只是笑,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何依依微愣:“什么?”
张苗苗直接坐到她身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其实我刚刚也想的是这些……咦,这个挺好喝的,是什么呀?”
“杨梅汽水,那边厂的新品,”声音微顿,何依依抓她的手腕晃了晃,“你想喝,我给你准备一桶,你先说发生什么了?”
张苗苗沉默片刻,将一杯喝光,打了个嗝儿,然后才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个齐国的三公,来对我告白了,他说他喜欢我,不是凡人对仙,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何依依微愣。
有心想说什么,可她对于这两人了解不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然后就听张苗苗道:“要是说我一点感觉没有那也是骗人的,好端端的公,没事儿就到我这里来找打,受伤了也锲而不舍,时间久了我当然会有些感觉。”
拼着挨揍,也要努力靠近。
这听着确实够努力的。
何依依轻咳一声,往她那边凑了凑,然后小声问:“那你准备,如何?”
这次,张苗苗毫不犹豫:“不如何,感觉就只是感觉,做不得数。”
一句话,就让何依依身一颤。
张苗苗却声音不停,语气坚定:“我们现在其实就像是毕业季似的,在学校里,花前月下浓情蜜意,但是真的到了毕业的这天总要面对现实。前途,工作,未来,如果能碰到愿意同行的那是最好的,可是更多的是各有牵绊,无疾而终。”
何依依微抿嘴唇,依然没开口。
好在张苗苗也不指望她能会答应什么。
往常总是看起来飒爽英武的姑娘,此刻却难得带了些惆怅,还有浓浓的无奈:“都说毕业季是分手季,咱们这个更狠一点,人家顶多是异地恋,咱们这个是跨次元,别说联系做个朋友了,只怕分开以后,脸面都见不到,索性就算了,一别两宽。”
何依依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那,三公乐意?”
张苗苗轻笑:“他一开始不愿,后面我问了他句话,他就放弃了。”
“什么话?”
“我问,他舍不舍得下这里的一切,身份,权势,母妃,通通不要,只为了跟我走一遭。”
“他,不愿意?”
“是啊,不愿意,但正因为不愿意,所以我现在才乐意谈起他。”
其实对于三公的不舍,何依依表示理解。
感情固然重要,但是为了没有结果的单恋就要万事不顾,这得是终极恋爱脑才能做得到的。
如果做到的话,感人么?
挺感人。
可惜这里终究不是能靠爱解决一切的世界,就算用爱发电都做不到,而是要花费几年建电站,那么想要因为一段感情就放弃一些显然不现实。
可是张苗苗不仅不失望,反倒语带欣赏,这倒是让何依依不懂了:“他这么简单就撒手,你好像还挺高兴?”
张苗苗托腮笑道:“因为这才是个好男人,我经常在王宫内行走,知道现在能帮得上傅筠的只有他,等我们走了,齐国要发展,事情怕是如山多,他留下了才是要面对着一辈的劳累命。顾着母亲,顾着朝堂,顾着国家,忠孝节义占了个齐全,把爱情摆在最后也没什么不对的,”声音顿了顿,张苗苗轻叹,“要是让我选,我也这么选。”
家国天下永远重于个人得失,这是她选择成为国防生的时候就确定了的信念。
三公明明是拒绝她,但是张苗苗反倒觉得欢喜。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叹气:“其实我是有点希望他是个不忠不义的家伙,最好还是个渣男,那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别扭。”
何依依不知道怎么劝,因为按着张苗苗的说法,她已经把前路都想得十分清楚。
那是条死路,根本走不下去。
若是两个糊涂人,一腔热血下去闷头冲,可能也就过去了。
偏偏无论是张同学还是三公都清醒得过分,让旁人也无从劝起。
故而何依依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了句:“别伤心了,下一个更乖。”
张苗苗又有了笑,点点头,从她手边顺了个香梨便离开了。
转身时,用手擦了一下眼角,将所有的水汽揉散。
何依依看到了,却只当没瞧见。
就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倒不单单是为了张苗苗,也是为了她自己。
张苗苗能够和那个她印象不深的三公好聚好散,是因为两个人都认得清前路,也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舍得,有舍有得。
可是何依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也这么洒脱。
她有些失魂落魄,算盘也不打了,推到一旁,就这么在窗边安静坐着,从白天到黑夜。
等到夜幕降临,她才发觉,今天一天钟尧都没有来寻过她。
这在以前是从没发生过的。
那人虽然断了腿,可是无论是用假肢,还是坐轮椅,都是要力求出现在何依依眼前的。
这么消失一天着实少见。
何依依有些坐不住,起身去寻。
很快就在后面的池塘边上瞧见了那人。
说起来,这处宅和她在周国的宅十分相似。
也是雕梁画栋,也是小桥流水。
尤其是那片池塘,是直接人工开凿出来的,两边的石头都是精挑细选,不仔细看,真的觉得和周国那个相差不大。
这会儿的钟尧也像之前一样,坐在池边的轮椅上,拿着鱼竿,表情沉静。
而在手边放着一盏灯笼。
那上面题着句诗。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何依依这才想起来,对了,今日是七夕。
这个世界原本是没有乞巧七夕的,但因为琅云中流传出来的那些诗句话本,让这里的原住民也开始跟着过他们的节日了。
她脚步微顿,许是因为时间特殊,更让人多想些。
女儿节,也是有情人相会之日。
何依依提着裙摆的手微微一紧,站着,一动不动。
而钟尧似有所觉,转过身,看到她的瞬间就露出了笑容。
这人本就生的俊俏,能靠着假肢行走之后,他的气色也变得好起来。
如今在月色灯光下,侧脸好看得惊人。
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抓着轮椅的轮动了动,嘴里道:“掌柜怎么来了?”
何依依见状立刻快走几步,扶住了他的轮椅道:“你坐稳当些,别掉下去了。”
其实这轮椅是专门设计过的。
哪怕他不想活了想要投湖自杀,也会被轮椅的保护装置给阻拦住。
提出这个新设计的是何依依,但是她现在依然一脸关切。
钟尧也就没提这些,声音放软:“谢谢,我不动了。”
何依依这才松了手,却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钟尧身边的杌上。
双手托腮,看着水面,表情放空。
钟尧看得出来这人有心事,但他没询问。
轻轻地将钓竿放到一旁架好,他擦了手,将小桌拽过来,拿出了小金锤,安静地给何依依敲核桃吃,一下一下的,表情格外认真。
并且侧过身,给何依依挡夜风。
何依依看着他,感受着对方的无微不至,嘴唇微抿,心里发酸。
她能劝张苗苗下一个更乖,可,自己呢?
她不知道。
钟尧细长的手指很有技巧地剥出了完整的核桃洒进了杏酪里,笑着递过去。
可是何依依却不吃,只是捧着。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掌心的碗都有些热,她才道:“阿尧,我过阵就要走了。”
本以为会迎来狂风暴雨,没想到,钟尧表情微动,语气轻轻:“嗯,知道了。”
何依依看他:“你知道?”
钟尧点头:“知道的,咱们的店铺不少,仙人也常来,他们的一些动向能看出些端倪。”
而已经准备好一肚拒绝话的何依依反倒被弄得不知道说什么。
又看了一会儿平静的水面,她才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钟尧终于放下小金锤,抬起眼,目光中的深沉情意不再遮掩。
被注视着的何依依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钟尧并没有动作,他只是笑着,温声道:“有很多话想说,但在那之前,我想问句话。”
何依依抿抿唇角,嘟囔着:“别老看我,有话就说。”
钟尧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扶了扶头上的发冠,然后才认真问道:“若是我想要同你走,要如何?”
何依依:“……什么?”
这是什么节奏?
按着预想,就算你想走言情线,起码也得先来个固定流程吧。
结果现在没告白,没暗示,直接跳到想要私奔???
可是钟尧却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于是,当何依依问他:“你想怎么跟我走?”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听闻人死之后,便可能上天界,也可能下地府,我想试试。”
……死?
何依依刚刚心里存着事儿,所以对于很多事情都少了关注。
这会儿才看清楚,这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平常喜欢的锦衣,也不是给自己卖惨卖乖茶里茶气的时候会穿的纯白单衣。
而是卫国那边的寿衣样式!
何依依是做服装生意的,需要研究的不单单是自己学过的那些,还有原住民的服装特色。
这死人才穿的寿衣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刚才的感伤瞬间被吓散,急忙伸手拽住钟尧连声道:“你别做傻事。”
但钟尧却不是寻常人。
换普通人,就算对方是天仙,但是要让自己舍了命去追那也是不可能的。
终究是怕死的。
可是钟家郎君却是个不一样的,他和钟左能用各自的命来拼输赢,便知道他做事坚决。
钟左说他疯,但他知道自己并不疯,只是很懂得权衡利益。
以前他觉得活着没意思,唯一的乐趣就是做生意,所以他能为了争夺商路而把命豁出去。
现在他觉得活着挺有意思,但何依依更重要,那么自然可以让天平再次倾斜。
于是这会儿的钟尧便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无论如何,我都是赚的。”
“……你命都没了,赚什么?”
“我一心都在你身上,活着才有滋味。若是你离开了,只怕我余下的日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没甚意思。那不如赌一把,起码还有五分胜率,变成魂魄才有机会追随,要是什么都不做,才是满盘皆输。”
何依依:……
很好,你这概率论没白学。
还有,好端端的情话说成鬼故事,大半夜的多吓人啊……
不过想到刚刚张苗苗的话,何依依还是轻声道:“其实,过些日,待我离开了,你便可以忘掉这些,生意我也托付不了别人,全都给你,自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日照样能过的,你也不用把话说的如此决绝。”
理智,又冷情。
钟尧缩在袖中的手指瞬间蜷缩。
可他面上依然坚决:“不一样的,依依,不一样的。”
何依依抬头瞪他:“……等会儿,你喊我什么?”
平常一口一个仙,一口一个掌柜。
现在倒好,知道自己要把店给他,就开始直呼其名了???
哼,男人!
钟尧看得出对方的不满,即使带了怒气,但好歹不再是刚刚的冷淡。
他松了口气,然后才缓声道:“喊你依依这是我的心愿,左右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放肆一次也没什么。如果你不乐意,让我被雷劈死也好,也省的我跳水里,秋天了,怪冷的。”
明明是惨烈事儿,偏偏这人说的格外认真,还莫名有点喜感,噎得何依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然后就听钟尧道:“我曾经死过一次,这腿被折腾没了的时候,我是真的不想活命了。后面能活下来,活得好,着实是新生一场。”
何依依轻声:“假肢是别人做的,复健是你自己努力,都不是我的功劳。”
结果钟尧立刻接了一句:“但我的信念,只有你。”
何依依:“……”
见她不语,钟尧把声音放得更轻:“我知道仙担心什么,我母亲早逝,被父亲厌弃,被家族抛下,无亲无故,也没有牵挂,我早就想好了,也起过誓,这辈只为了依依而活。”
何依依眉头微皱:“你这想法……不健康。”
钟尧却没有让她继续给自己科普心理健康,而是直接道:“我知道,但我不想改。”
何依依不说话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钟郎君则是抓了一下自己的左腿,感觉到膝盖以下的冰冷,语带苦涩:“我知道自己不配,残缺之身,好似萤火之光想凑近皓月,但我不想就此放弃。”
何依依抬头看他。
对上的便是钟尧黝黑的眼睛:“依依,只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心悦你,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能在你身边,哪怕是效犬马之劳也好。”
此话一出,何依依的心就软了。
她不常心软。
但是在这人面前,却总是觉得自己容易被说服。
归根到底,人心到底是偏的。
数年陪伴,即使没有一见钟情的热烈,但那细碎的欢喜和情意都揉在了细水长流之中。
可能做不到热情迸发,但是却足以让人难以割舍。
于是,何依依拿出了手机,竖起屏幕,不让对面的钟尧看,明目张胆的和系统打开对话框私聊:“你之前说,能带走一个物件,对吗?”
系统回道:【是的,你积攒的积分在琅云众人中排名前列,已经达到了标准,可以带走一个纪念品。】
何依依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地打字:“我,能带走人吗?”
本来只是试试看,没想到真的到了回复:【可以试试看,但是不一定能成功。】
“……什么意思?”
【万事万物在我眼中都是代码和数据拼接而成的,人也一样。我将你们送回去,是因为我已经有足够的能量并且对你们的构成十分熟悉,可是你的男朋友不一定能成功,有可能会被直接碎片化。】
何依依本来想说,他还不是我男朋友呢。
但下一秒,就被碎片化三个字给扎了眼睛。
她不懂程序,不懂代码,但是,字面意思还是能理解一下的。
电脑里的东西,碎片掉,就没了。
人碎片了,就死了。
可能还会碎得很分散,很惨烈……
想到这里,何依依抬起眼睛看向了眼前的男人,轻声问道:“真想和我走?”
钟尧点头。
“如果我不是仙女呢?”
“那我负罪感能小一些,能配得上你。”
“你……就不怕死吗?”
“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紧要。”
何依依再次摇头:“你这想法还是有些不健康。”
钟尧却一脸莫名:“不是的,是我想要自己争取一下,人去仙界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死了之后没准儿有机会。”
在钟尧看来,这个想法很符合逻辑。
他并不是想要死,而是想要向死而生,追随所爱罢了。
偏偏听在何依依耳中,就是玄学里透着科学。
仙人马甲穿久了,何依依都不知道如何反驳。
或者说,她没想过反驳。
想要拒绝对方,很简单,只需要说不想要他,让他不要跟来也就是了。
但是何依依说不出来……
她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本来好端端的双向奔赴,硬生生被搞得很是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呼出一口气。
在钟尧看来,死掉以后,未来是五五开,上天庭或者下地府。
可是何依依知道,他死了,那就是彻底死了,灵魂什么的不存在的。
搞玄学没前途,科学才是唯一出路。
反倒是让系统尝试一下才是真的五五开。
于是,何依依便道:“我本心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好好生活,可若是真的想好了要跟我走,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声音顿了顿,“但有可能真的丢了命,连身都保不住,你想清楚些。”
钟尧紧绷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他甚至没有听到后半句话,就猛地坐直身,声音都带着颤抖:“……你,您,答应了?”
何依依点头:“嗯,答应了,所以……”别死了。
但还没说完,就听钟尧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何依依脸上一红,心里感动。
然后才觉得,这句诗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怎么搞的像是她要娶媳妇似的?
可还没等感动完,只见钟尧已经从轮椅上起身。
下一秒,单膝跪在了何依依面前。
这把何依依吓了一跳,但却因为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而不好起身。
四目相对时,钟尧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起誓一般的决绝:“我以后会是仙最忠诚的信徒,是仙最长久的追随者,永不反叛,永远虔诚,只愿永世陪伴仙左右,无论生死,永不相负。”
何依依:……
你到底是追我呢,还是拜佛呢?
说好的甜甜的恋爱呢?
怎么感觉,和想象的……有哪里不一样?
而在钟尧伸手拥住她的时候,何依依靠着那人的肩,第一反应并不是羞涩,而是满心存着“终于正常了”的感慨。
但是等到第二天,看着这人开始找人做棺材的时候,何依依着实不知道如何劝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最终,也只能摇摇头,逼着这人许诺不自戕以后就随他去了。
心里就一句话——
这神仙的马甲,穿上容易,想脱下,真难啊。
于是,当张苗苗被门口的棺材吓一跳时,就听何依依在见到:“唉,这年头,当仙女也不容易。”
张苗苗:???
作者有话要说:何依依:我答应了
钟尧:好的,我现在就去选棺材!依依等我!
何依依:……你回来!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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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亲亲们乞巧快乐,七夕幸福【比心】
下面是可以跳过的小备注——
1、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2、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宋,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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