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即所谓有毒气体,《后汉书·南蛮传》:“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
进入岭南一带,湿气极重,要吃槟榔子,或雄黄、苍术之类拿来烧了熏,可以除瘴。只不过各路瘴气都是在清明节前后剧增,霜降后收敛。时值盛暑,感染瘴气的几率极大。
石咏道:“原来如此,劳烦兄台,去帮我购买三十人份的槟榔子和雄黄。”
小二嘻嘻一笑道:“本店在此,南下广州的客商非常多,所以槟榔子、雄黄等除瘴物常有预备。”
石咏心想这简直是一个推销员嘛,倒也省得东跑西跑了,很大气地取出钱袋子,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子夜姐姐,你累不累?”石咏托腮望她。
“不累。”
子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道:“吃饱后赶紧去歇息,你老是这样盯着我,打算盯到什么时候?”
石咏道:“我不饿。”目光盯着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悄悄靠了过去,想抓住吧,却又不敢。子夜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喜怒无常,自己若是贸然“吃豆腐”,后果自是遭到拳脚相加。后世男女交往中,皆以不断试探对方底线,由浅入深,待时机逐渐成熟便喜结连理。石咏前世因生意破产,老婆卷款远遁外国,这使得在他心中留下阴影,对所谓婚姻嗤之以鼻,他更愿意这般沉浸在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情海之中。
这时,忽听得咚咚三响,似是铜鼓声响,有若雷霆。石咏和子夜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一齐向客栈后院跑去。后院仍是完好无损,戒备森严。
守卫部曲诧异地问:“少主,有事么?”
石咏挠了挠头,鼓声原来不是从后院传出来的,沉声道:“没事,继续严加看守,再调十个人过来守夜。”
“是。”部曲应道。
鼓声咚咚咚三响,声音锵锵有力,绝非牛皮鼓发出来的,石咏猛地里听到铜鼓声,整个人都有点神经质了,只道有人抢劫。但现在听来,铜鼓声似是来自大街上。
“出去看看。”子夜黛眉一蹙,拉着石咏出了后院。就这么一会儿,客栈里进来二十余人,皆是男子,其装扮与吴人大相庭径,身穿左衽衣饰,头发剪得极短,赤着双足,腰间更是挂着一只铜鼓,手持鼓角,猛击鼓面,声音震天撼地,在场之人的耳膜无不刺痛。
子夜低声道:“是俚僚人。”
石咏哦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或许他们,可以带咱们把这一百多件铜鼓卖掉。”
俚僚人进入客栈,吴人脸上都露出厌恶之色,当即便有十余人走出客栈,耻于为伍。
为首的俚僚人身子高有八尺,背上纹了一条双头碧眼蛇。他那三角眼里透着不耐烦,拍桌道:“掌柜的,还不把酒端上来?”
掌柜面露苦笑,心下很是厌恶俚僚人,这些个夷獠喝酒最爱赊账,经常拖欠,来往的又都是酋长,地方官府难以对他们进行管辖。小二忙不迭地端上好酒好肉,三角眼抓起一口肉狼吞虎咽地吞下,猛灌几两黄酒,大声道:“嘿――这边喝酒,边捶鼓,更加痛快。”
掌管弯腰谄媚地说:“那个,那个……酋帅大人呐,我们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铜鼓……铜鼓声实在太过响亮,吴人品评不了此等乐器,求酋帅大人给几分薄面,不要击鼓。”
三角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怒道:“我俚僚人听得,吴人便听不得?”
此话一出,楼上便有人冷笑道:“夷僚粗俗,狂妄自大,这点粗糙之极的乐声,怎及我江南水乡的悠扬乐声?明知不及,又不知自丑,四处鼓噪于大庭广众,倒人胃口,当真是无礼。”
三角眼听后将掌柜推开,怒斥道:“楼上何人不服,自可下来迎战。”
二楼的木阶缓步下来两人,石咏目光不由自主地撇过去,左首那人年纪约有三十岁,颏下五络长须,身姿挺拔,那一双眼睛透着灵活狡黠。右首的是一个少年人,十七八岁,身材欣长,容貌依稀间竟有龙虎相杂,鹰视狼顾之相,凛然生出一股让人压抑的气势。
石咏心想:“这少年人的气魄可真不小。”本来是想上前跟三角眼搭话的,这下子立马收敛了。
少年朗声道:“长康兄,你们顾家学问高深,依你看来,这铜鼓之音如何?”
被称为长康兄的那人摇头失笑,说道:“夷獠人皆宝贵铜鼓,用以祭祀、报警、驱逐猛兽、镇压邪魔、娱乐之音耳,甚至可以用于战场。然吴人皆喜轻调缓行的悠扬棉音,对这铜鼓之音,则太过刺耳。”
顿了顿,说道:“桓公子,这铜鼓声虽然刺耳,但若用于战争,则有用武之地。不如向他们换上几百只吧?”
此话一出,三角眼脸上涌现怒气,对他恼恨不已,俚僚视铜鼓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人说要收购几百只,显然把本族人贬低到了极点,怒道:“南伧而已,有何可高傲的?我们俚僚人的铜鼓,向来不外卖出境,你们伧子不懂,便赶紧滚蛋。”
桓公子呵呵笑道:“夷獠愚蠢,实是可笑,倒把破铜烂铁当成宝贝了。”
三角眼气得浑身发抖,侧过身子,俚僚人属于百越之后,过着火耕水褥、洞穴岩居的生活,发展出自己的特殊文化,但相对江南文明,则差之千里,饱受歧视,“夷獠”二字便彰显了对方的蔑视性,中原文明自认为居天下之中,而把四方的民族统称为“四夷”。
桓公子冷笑道:“若是知道丑的,就该尽早滚出……”这时,顾长康忽然啧啧两声,极为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桓公子的话。桓公子露出不悦之色,顾长康快步上前,盯着三角眼背上的那条双头碧绿毒蛇,赞叹道:“巧夺天工啊,巧夺天工呀。”
说着还伸手上前摸一把。
三角眼毛骨悚然,转过身来,猛地退后几步,怒道:“你想干嘛?”
顾长康捋须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的,您这背上的双头蛇纹,刺得很是精美……你,你别动,站着别动,待我临摹一番!”
三角眼更加惊疑不定,斜睨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又为何要听你的?”
“大胆,竟然敢跟顾参军这么说话,不要命了么?”七八名杀气腾腾的护卫叱骂。
三角眼听后更感惊讶,这人吊儿郎当的,居然还是一位参军?气焰剑拔弩张,随时有搏斗的可能。
顾长康摆了摆手,阻止护卫说话,向三角眼道:“你说得没错,我顾长康算不得什么人物,而你们夷獠,在我看来也只是粗鄙落后、不识体统的夷人。既然咱们都互相看不起,便算扯平了。”
随即又认真地补充一句:“但是我要临摹一下你背上的文身。”
石咏暗暗好笑,心想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此人三言两语就搅黄了。三角眼不知顾长康性情纯良,对绘画有着近乎上瘾的钟情,只道此人在羞辱自己,当即愤恨道:“免谈!”气冲冲地转身便走,前后跟着的俚僚人也一齐出门。
顾长康挽留不得,扼腕长叹道:“想不到夷獠之中,竟有如此美轮美奂的文身……”
桓公子只听得不耐烦,最恨他这痴痴呆呆的一面,冷笑道:“那不如我即刻命人,将那夷獠扒了皮,那文身便可携带在身上了。”
顾长康莞尔一笑:“那倒不至于,伤人性命,未免残忍,等我多逗留几日,再南下广州逛一逛,夷獠文身之美实令我大开眼界。”
桓公子愕然道:“长康兄,你我不是说好了么?即刻北上扬州,怎得又南下广州?现如今家父弃世,由我叔父代掌扬州兵马,当此用人之时,长康兄岂能再任游山水之间,荒芜政事?”
顾长康摆手道:“不过稍稍延误几日而已,不瞒桓公子,我对仕途早已厌倦,只愿嬉戏山水,吟诗绘画。但我与桓公子向来投趣,又不愿坐视桓公子在大业初创之际,一人肩抗重任。这样吧,十日之后,我必赶赴荆扬,如何?”
桓公子对顾长康这幅游手好闲之态很是鄙夷,但又不敢责骂,一来荆扬用人之时,二来顾长康风流之名播于江左,乃有身份有地位之人,拱手道:“一言为定,我便在扬州恭候长康兄……”话未说完,顾长康目光便已转向了旁边一个冷艳女郎的身上,眼睛亮了起来,上前道:“这位姑娘……”
桓公子脸上又是一僵,随即无奈摇头,知道此君一旦沉湎于事,便装若疯癫,痴痴呆呆,当下提高声音道:“长康兄,桓某先走一步,不必相送。”也不管他听没听到,转身便走了出去。
顾长康头也不回地摇手:“去吧。这位姑娘,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答应?”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女郎说的。
女郎正是子夜,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答应?”
石咏刚刚还看热闹呢,没想到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眼看顾长康那一脸激动地模样,暗骂:“色胚!竟敢觊觎我的女人!”
当下牵过子夜的手,横身拦在她的前面,沉声道:“这位先生也是文雅之人,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
顾长康奇道:“您跟她的关系是?”
“她是在下的内人。”石咏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子夜脸颊微红,眼看聚在大厅的蓝衣战士都面露暧昧之色,不禁大为羞涩,偷偷伸手掐住他腰间的软肉。
石咏倒吸一口凉气,面容瞬间扭曲狰狞,只把顾长康吓得后退一步,解释道:“我并无恶意的,这位姑娘生得极为美貌,我想为她绘一幅画,可以么?”
石咏强忍腰间疼痛,心想你这王八蛋,画画水平能有多高明,当下嗤之以鼻:“不可以,就凭你那三脚猫的水准,有何资格画我的内人?而且,先生不觉得此举既鲁莽亦无礼么?”
顾长康笑了笑,说道:“小郎君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恶意,在下一片虔诚,绝无半分邪念。至于在下的画作水平,嗯,算是略有几分名声,在下顾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