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站在顶楼时,呼啸的冷风几乎要把他掀倒,那个女人站在一根钢管上,展着双臂望向天空,整个世界像一团混沌迷雾,女人的衣服,在风里簌簌地响。
她近于要被凶狠的风撕扯得变形,被风力下紧附的衣物绞露出了瘦削骨架。
江彬听到女人笑了一声,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颤,十分诡异的笑声。
女人的手往前伸去,单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枚即将飘落的叶子。
“还要灯吗?”
女人惊得一抖,慌忙抓住了脚手架的钢管,身体晃荡出了很大的幅度,身体弯折得扭曲,堪堪跌落在了顶层的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江彬低一低头,光束就打了过去,隔着十几米远,一道横在漆黑里的光,几乎与地面微妙地平行,直直照在了那女人的脸上。
一个漂亮的女人,但脸色十分苍白。
江彬看见她喘了几口气,缓缓转动了眼睛,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从上面抠下好几片东西放进嘴里吃。
“你运气真好。”女人说。
光束左右晃了晃,是江彬摇了摇头。
“我可不想给一个小孩子留下痛苦的记忆。”
江彬还是摇了摇头,他听不懂。
只是目光落在女人的口袋上,她有吃的东西。
女人向后撑着上半身,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尖利,让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哭。
“你的灯真好玩,你转个圈给我看看……”灯光亮得她看不清小孩子的面容,只觉得面前是一片白幕,但灯光变换方向时,可以看见笔直的光柱,一直延展到了很远的地方,在空气深处,变得宽阔了起来。
江彬没转,只是一步一步走近了。
女人看着这个孩子,这样冷的时节,穿得这样少,他竟也不觉得冷。
江彬走到她面前,无甚光彩的眼睛把江依依从上看到下,说:“我转,你给我东西吃。”
女人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眼睛里涌起了细细的颜色:“他们不给你东西吃?”
夜风突然更为剧烈了,江彬在肆虐的寒意里摇了摇头,刚刚搬砖的手没了知觉,空空的胃里泛滥了满满的饥饿。
女人的眼睛一紧,在两边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了一个黑色长条样的东西。
“我只带了这个。”
江彬拿过就往嘴里塞,尝到了塑料的化学味道。
“包装……”女人又把东西拿了回去,没有嫌弃上面粘的口水,用贴着创口贴的手把塑料纸撕开了。
江彬真正吃到的时候,才恍惚地记起,这是巧克力,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了。
“还虐童,我就跟汤小柏说该直接报警,这他妈还抓什么头条爆点……”
他在旁边珍惜地吃着巧克力,女人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
女人拍拍裤子:“小孩,敢不敢和我逃?”
江彬一抬头,光也跟了过去,照在她透光的发丝上,她眼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味。
“逃去哪儿?”
“警察局。”
江彬不喜欢去警察局,在那里,他弄丢了妈妈,但他也记得,在警察局的日子,他睡觉的地方很干净,他也能吃饱肚子。
女人抬手关掉了他头上的灯,抱着他摸黑下了楼梯。
江彬其实一开始还没有决定,但自从李默琴离开后,这是一个久违了的拥抱。
他在这个拥抱里下定了决心要跟着这个拥抱走,但他们没有逃得出去。
在工地门口,外公把女人拦住了。
一瞬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江彬闭了闭眼睛,被过亮的光刺得头晕,空地上忽然就站满了人。
他理解不了女人与外公的争执,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看到其他工人对女人露出了怪异的笑,他看到外公对女人扬起了铲子,也看到女人下意识把他拽进怀里。
鸣笛声在工地外面响了起来,他认识那个声音,也认识那个红蓝闪烁的灯光,是警车。
女人被带上了警车,他被带上了警车,外公也被带上了警车,他听到外公反反复复指着女人对警察嚷“拐卖”二字,他不懂其中意思,但看到女人的脸色变得不好了。
没有说要带他逃跑时开心了。
他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警察局里被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他不知道,只能听懂零星的几个问题,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她说要带我逃走。
“为什么要带你逃走?”
“不知道。”
“你想跟她走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叫喊呢?”
“她让我不要叫。”
后来过了几天,提问变得复杂了,开始问起了他的小时候,问起了外公,问起了妈妈,问起了搬砖。
再后来的几天后,他被带了出去,在一个房间里看见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椅子上,旁边站了一个白瘦男人,他被带进去,被嘱咐了好几句话,外公弯着腰站在旁边听警察说话,不时地擦汗。
江彬看向女人,看到了在明亮光线里的女人一脸的冷意,一眼也不曾看他。
他一直看着女人,直到外公牵着他的手要离开,女人也始终是静静坐在那里看墙上的规章文字,真的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就这么重新回到了工地屋棚,回去的第一天,外公狠狠打了他,攥着他的头发,从沙堆打到砖堆,他的衣服里灌满了沙子,背上皮肤被磨得生疼,一直到撞翻了推车,外公喘着气,把所有的话骂了出来,才走回了屋棚。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阳光晒得他挣不开眼睛,他偷偷摸进口袋,里面有一张他没有机会还的巧克力包装纸。
第二天他就开始一瘸一拐地搬砖,但只能少一些地搬,他的手,使不上力气。
有次路过工厂大门,江彬望着那不锈钢的门恍惚,觉得这扇被风刮得聒噪的门,就像是扣在了他的心上,他呼吸到的空气,都杂着粗粝灰尘。
忽而看到旁边墙上露出一片头顶和眼睛,女人扫他一眼,平静得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就在墙头消失了。
江彬觉得难受极了,那个女人,不在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