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黔水镇,他没和任何人提过。带着绘画工具,订好了第二天的返回机票,没有任何留恋的机会。
他必须回法国,尽管那是他最受排挤和压迫的时期。
于地图上都毫无标记的陌生版图上,楚陶然在城镇车站的告示上寻找大巴班次,手写的毛笔字,调整的地方用朱笔标记了出来。
他买了票,上了一辆江依依口中的,“摇篮般的汽车”,确实颠簸。一车厢的老人却习以为常,他们脚边放着装有农产品的编织袋,空气被从黑色塑料袋里飘散出来的鱼腥气味渲染……老人们用着楚陶然听不懂的方言土语说说笑笑。
他像在镜子里看这个世界,他在车上,却好似一直走在车外,一如他在法国,没有鲜明到让他情绪起伏剧烈的格格不入,然而生活里随时随地的一个举手,一个投足,却好像总落不到实处。
刚到法国的那段时间,他曾把这样的感触告诉江依依,还有一丝迟疑的担心,怕她忽然会觉得自己多愁善感且变得懦弱。他记得江依依那时的笑声,真的嘲笑了他,但她最后说:“你是个艺术家啊,这样的细微境界,就是艺术家的感知世界方式啊,你不敏锐,我就要劝你换专业了。”
他从没想过,这聊聊人生,有必要去和除她以外的人恋爱,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像她一样,活进他的灵魂里。
人生里,最让他心怀感激,并且荣幸之至的,便是,知己即是爱人。
每个人的成长方式不一样,他日积月累的绘画训练和艺术熏陶,会造成种种与别人的不同。
他会从不同的角度思考,对视觉美观的要求近于严酷;会频繁洗手,无论有没有洗手的必要;他喜欢安静,专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时候,对任何人的打扰都会感到厌烦;他其实很不喜欢别人走近自己甚至是一些接触动作,他乐于培养自己行为上的独立,因为他灌注在作品里的精神思维,也必须是原创的、独立的;他还不能容忍别人动自己的东西,觉得破坏了自己默认的一些布置规则……
可这些,都表现得不明显。
因为他知道该尽可能不让自己的不同导致一种相处上的矛盾,这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所以,他会表现得礼貌。
可初识的江依依,几乎从不冒犯他。
她很听话,不会打扰他,这让他很轻松,因为江依依不依赖他,连打伞都是一人一把,楚陶然不用维持礼貌。
那时楚陶然以为是他们还不熟,所以江依依拘束。
但有次周塔塔和他借笔,他还没开口去应,江依依便说:“我有,我借你。”
那次之后,楚陶然发现了很多他不曾注意到的事情。
江依依脱鞋永远是东一只西一只的,但趴在他房间的地毯上涂鸦的时候,旁边的拖鞋,会摆得整整齐齐。
他的彩铅,按照今天是星期几,自有一套颜色排列的规律,但江依依有次无意弄乱了,立刻就复原了出来,这一点,周塔塔至今不知道他的画具排列,是有规律的。
江依依和他并肩走在路上,被绊了一跤踉跄,下意识里,也不会去拽身旁的他,反而是往反方向让,像是生怕牵扯到了他。
起初的那段日子,过马路,江依依自觉地来牵他时,也只是拽住他的衣摆,或是衣袖……
他待江依依逐渐不同,把所有的例外都给了她,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其实不是他待她不同,是江依依先发现了他的不同,并尊重了他的不同。她可以要求他做出改变,因为江依依更为年幼些,可以合理要求楚陶然的照顾,可她没有,她从一开始就放任着他的不同。
江依依,真的很懂很懂他。
他喜欢拥着她,亲吻她,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娇惯得无法无天,让她不再对自己的规则却步,而是底气十足地无所不为,想让她依赖自己,一点都离不开自己。
可那天傍晚,江依依在电话里说:“可能……你对我就是一场猎奇,我又不完整,又不美好,多像你喜欢的小众电影、独立音乐、流浪画家……那些不入主流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时间长了,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们真没必要……”
他的心意,如她所见,不过是一场他毫不自知的猎奇。
楚陶然对着污痕模糊的车窗闭了闭眼睛,太会伤他了。
他越看重的,江依依越是上去踩烂了。
玻璃车窗随着波动发出杂音,整个车厢都在摇晃,此时尚是清晨,他不过是一夜未眠而已。
视野的乡野之风逐渐更有风味,从路边行人的穿着上,有了时间回流的错觉。
她每次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快乐至极的,她那么容易晕车,却从未提过在这辆颠簸的老式汽车上有过晕车经历。
到了计划里的站台,下车后便是一处乡镇市集,他看到不远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开着一家杂货铺,门口放着一团一团颜色俗艳的毛线。
楚陶然整理了一下衣服,循着记忆,往目的地步行了。
不时有路人看他,也有孩子对着他背着的画具好奇,楚陶然没有回应那些目光,如果江依依在,可能会明白那些神情的意思,但楚陶然对这片土壤太陌生了。
本地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位青年是外地人。
走到河岸的时候,正好到了正午,但天色不甚明亮,秋季时候,风意狂傲,把河边草木,都逼得跪倒,河水愤怒奔流。
楚陶然没有走下码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有病了,但没想到还有个更绝的,正在河里游着泳。
那人在湍急流水中,像一条戏水的鱼,潇洒自若,耍尽各种花招,楚陶然甚至远远看见了他从水花里扬起的一张笑得灿烂的脸,在水与光里,像一团忽闪了一瞬的雪。
那人游了一会儿,这才突然看到岸上站着人,娴熟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敢相信般往岸边游了过来,一看,立刻在水里扑起了巨大的水花。
“你有病吧,这脸,就跟丢了老婆似的,吓我一跳。”
楚陶然皱了眉,贺燃说的话,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